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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古村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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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古村纪事》

我们村是鲁西南的一处普普通通的村落,稀稀疏疏地住着百来户人家。很有点古式的味道。

据爷爷讲,我们的祖居原是山西洪桐县的老鸹窝。在明洪武爷年间,我们的先辈们经过长时间的跋山涉水,辗转迁徙来到这里。他们衣衫褴褛,困顿不堪。当他们刚刚看到这片荒无人烟的贫瘠土地的时候,正好接近春天。于是他们停下来,不愿再走,开始在这里开荒种地,繁衍生息,逐渐发展成一个村落。他们取名为“望春亭”,后又因村中“王”姓居多,遂更名为“王春亭”。因此,“王春亭”便成了我们村的村名,并沿用至今。据说,解放前我们这里曾隶属过“首长府”。不知“首长”是不是这样写的。反正过去的老人们总是这样读。

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有位教书的先生,当时年事已高,且患有老年痴呆,相当严重。不过,每逢我们小孩子,他必定要说“嗬!我们家当年那个阔啊,从郓城到‘首长’都是我们的地!”至于他说的对不对,现在是无从考证了,因为在我还没有读书的时候老先生就已死去多年,何况还是个老年痴呆。

“雹子不打‘首长’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这里就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雹子”在我们这里念走了音,往往读成了“脖子”。

从我记事时起,就有过几次大的冰雹,但都没有落到我们这里,而外乡邻近的村庄每次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毁,这确实也怪。

我们村的西面有条河,河的西面近旁有处堤,是防洪用的堤防,我们这里称做金堤,而金堤的西面又是一条更大的河。

夏天的时候,两条河里的水清澈翠绿,如两湾碧碧的玉带嵌在金堤的近旁,像一对温柔可爱的姐妹,依偎在母亲的身边。

而到了秋天,芦苇丛丛,密密麻麻,远远望去,一片片起伏飘荡的芦花,一眼望不到边。里面的鸟儿上下和鸣,时起时落,欢快清脆,不绝于耳。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每到夏秋季节,河水几乎近于断流,只剩下干涸的河床,还有河床上面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暗黑色的绿萍和暗红色的苔藓。

在堤的北面,距我们村约有三、四里,有处断开的缺口,而缺口的北面又有一处深潭。潭比较大,也比较陡。每到水大的时候,潭水清冷冷的透着寒气。

于是,关于这泓深潭,就有了许多神奇的传说。

据说,从前本地有个整天靠着卖菜的人,仗着自己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经常欺行霸市,蛮不讲理。别人都不敢得罪他。一天中午,他卖完菜独自一人回家,路过潭边。不知怎么,本来放得好好的秤砣从菜篮子里莫名其妙地滑出来,落入深潭中。当他匆忙去捡的时候,却发现秤砣不仅没有沉入水底,竟然还浮在了水中,慢慢向潭心漂去。此人大惊失色,匆匆离去。当他第二天中午,再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他又不经意地向潭边望了一眼,结果他掉的那只砣竟然又出现在了潭水边。出于好奇,他壮着胆子想用秤钩把砣捞上来。没想到当他猛地用力一拉,捞上来的不是那只砣,而是婴儿的一只小红鞋,潭边原来的那只砣却不见了。那人浑身毛骨悚然,一溜烟跑回了家,大病一声场。自此不敢卖菜,更不敢再从那里经过。

这就是在我们这里流传已久的“深潭悬砣”的故事。故事不是真的,却表达出人们对恶人的厌恶和痛恨。由于潭是和西面的河水一脉相承的,所以也使这条河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讲,在这深潭里曾经住过一只很大的鳖,很有灵性,从不危害当地的百姓。由于它的庇佑,每到洪水泛滥的时候,这里从没闹过水荒。但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当地人不小心触犯了它的神威。一怒之下,他拱开了坚实牢固的堤防,愤愤然而去。从此,这里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河,还有一处永远也没有堵上的缺口。于是洪水一到,这里的人们再也不能高枕无忧。

“也许‘深潭悬砣’就是神鳖为老百姓做的一件好事。”每到爷爷讲完的时候,我都会有这样的疑惑,有时也会问爷爷,但爷爷也是未置可否。

但是无论如何,神鳖走了,也许会带着深深的遗憾和忧伤。但无论怎样,在它临走的时候还是为我们留下了一条深深的大河。正是这条河的哺育,才有了我们这一带村民的生生不息。神鳖走了,为我们留下的还有许许多多优美的故事和神秘的传说,警示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们。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爷爷经常带着我去离金堤不远的地方放羊。我一边玩耍,一边大声命令着羊群。对着一大群调皮的羊儿大声喝斥,我很是得意。有了我的协助,爷爷就能放心地去割草。

在那时,这个地方是一片盐碱地,常年长着一种叫做红柳的植物,我们这个地方称做“阴柳”。不知是“阴”,还是“荫”,反正是一种植物,长在地上,有一堆大的柳墩露出地面,上面密密麻麻地长着根根手指粗细的枝条。枝条的皮是暗红或枣红色的,高约一米左右,而叶子却是绿色的,跟柏树的叶子相仿。红柳的枝条可以用来编筐,很耐用的。

柳墩呈行状排列,长得特别旺。在行与行之间,有一定的空间,有一两米左右。空隙间生长着许多杂草,有的地方很高,也很旺。草里有蛙,有鼠,有蚂蚱,也有蛇,有时在草丛里还会发现鹌鹑。

有一次,跟着爷爷去割草,就遇到了一窝鹌鹑。于是我忙着去逮,还喊着爷爷帮忙。可惜的是老鹌鹑没逮住,飞走了,只剩下几只小鹌鹑。我要拿回家去养,可爷爷站起身来,看着飞远了的老鹌鹑,叹息着说:“孩子,没了老鹌鹑,这些小东西是养不住的!”我不信,用衣服兜了,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小家伙们毛绒绒的,很逗人,很可爱。但是没有了老鹌鹑,它们也确实显得可怜。不久之后,这些小东西果真一个个死去了。我跟着也伤心了好多天。

割草割累了,爷爷就会坐下来卷旱烟。这时我也凑过来,偎在爷爷身边。我知道爷爷又要给我讲那头牛和那个人的故事了。那个人是我的爷爷的二叔,也即是我的老二爷;而那牛也即是我的老二爷的牛。

“那头牛又高又大又肥,真是全村里数得着的一头好牛!”爷爷总是先足足地吸上一大口老旱烟,然后便眯着眼细细地舒舒服服地将烟吐出,才慢慢开始他的故事。他的这句话我信,因为爷爷经常这样说。

“你的老二爷却很小很瘦很矮。”爷爷仍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远处,陷入深深的回忆。

牛是传下来的,在老二爷还刚两三岁的时候,家里的一头老牛生下了一头小牛,这头小牛就是老二爷的那头牛。也许是老二爷和那头牛有着天生的缘分,那时刚刚学会说话的老二爷总是抱着那头小牛伊伊呀呀地说不得个不停。而那头小牛并不害怕,总是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顺从地用头轻轻去蹭老二爷的小手。这时候的老二爷也总是高兴地用手拍打着小牛笑。

老二爷稍大些的时候,便一天天地牵着这头小牛,也是来到我们放羊的地方放牛。每当爷爷讲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有些感伤。

老二爷渐渐长大了,小牛也慢慢变成了大牛。到了老二爷该订婚的时候,家里人便打算将那头牛买掉,多置些聘礼,为他找一家稍殷实的人家的闺女。可是老二爷却怎么也不肯。当他的父母要去卖牛的时候,老二爷拦住了去路。他眼里含着泪,抱住那头小牛,跪在了地上。因为他实在舍不得他的那头牛。他说他不能没有那头牛。为了牛,他甘愿一辈子不要媳妇。他的父母也许被他的一片诚心打动了,或许其中还有太多的无奈,最终是答应他不再卖牛。当时老二爷竟破涕为笑,狠狠地抱紧了那牛的头。

父母没有别的'办法,改变了主意,最终托人在远处的山里找了一户穷人家的女子。爷爷说,老二爷结婚的时候,是他自己亲自牵着牛,硬是跑了一百几十里的路,把新娘子接回家的。

结婚那天夜里,老二爷到了半夜还没有进洞房。他是和牛住惯了,放心不下他的牛,和牛竟然守了半夜。当他回去休息的时候,他发现新娘子的眼睛红红的,枕头湿了一大片。原来新娘子掉了半夜的泪。但是后来,新娘子也慢慢喜欢上了那头牛。因为它是他丈夫最忠实的伙伴,也是村里最值得夸耀的一头好牛。

也许是命中注定了他一生的悲苦。在老二爷结婚后不久,父母便先后因病去世。继而没过多久,他的妻子也渐渐重病缠身最后也医治无效,死去了。于是原本充实的生活、和睦的家庭,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房子和他,还有那头他一直心爱的老牛。

自此,孤苦的老二爷只有和那头牛相依为命。闲暇的日子,他常常一个人默默地牵着牛去那片“阴柳”地。他总是轻轻抚摸着牛的身体和头,默默地看着牛慢慢吃草。忧愁的时候,他总对着牛的耳朵絮叨,好像对牛有说不完的心里话;痛苦的时候,他就站在空空的旷野里,对着苍凉沉默的大地喊一通。每当这时,那牛也会竖起耳朵,轻轻地甩着尾巴,静听空旷的苍穹深沉悲怆的回声。

“牛通人性!”每讲到这里,爷爷总是默默地吐出最后一口烟,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日子长了,村中邻里乡亲看着老二爷一个人孤苦地生活,都于心不忍,打算为他再续一房。可是那年月,人们日子都过得很苦,老二爷替父母、妻子看病又花去了不少的钱。家中没有足够的钱。于是人们又想起了他的那头牛,劝他把牛卖掉,反正牛也快老了,干不了多少活。可是老二爷坚决不肯。人们知道牛是他的命根子,没了牛也便要了他的命。这事只好作罢。

那时土匪盛行,如地里的野草,到处都是。他们打家劫舍,见财物就拿,见牛羊就牵,只要被他们碰上,无一幸免。一天夜里,一帮土匪又来村里扰乱,人们都起来对付他们。可是还是有几个土匪窜入了村子,掠走了不少财物。而老二爷的牛也在其中。没了牛,老二爷的心碎了。他什么都没说,就在当天夜里,他背起了他所能背起的东西去换他的牛。因为他听说这是几十里外的一伙土匪所为。等他赶到土匪所在的山寨的时候,天刚刚亮。老二爷拿出了所有能带来的东西,用渗着血的泪水哭诉哀求了半天,却没能打动看守寨土匪,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顿毒打,带来的东西也被洗劫一空。老二爷紧咬着牙关没有吭声,带着满身的伤痛,他在山寨门前跪了下来。拖着虚弱的身体,他跪了整整一夜,动都没有动。终于有个心软的土匪被打动了,于是对他们的土匪头子实实在在地费了一番口舌。当老二爷再看到他的牛的时候,他激动地抱着牛昏了过去。

爷爷是在凌晨时分找到他的。当爷爷发现他们时,那牛正在用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老二爷,它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自己昏迷不醒的主人。牛的眼睛忽闪着,眼睛里发出的全是悲哀无助的目光。爷爷把身体虚弱的老二爷扶到了牛背上,于是牛慢慢地站了起来,把他驼回了家。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们的村子再也没有受到土匪的骚扰。

土匪们走了,可是日本兵却来了。他们虽然是正规部队,可是比土匪还要可怕。只要有,他们什么都拿,否则就烧毁。

一天黄昏,一队日本兵就驻进了我们村。于是老二爷的牛又成了日本人抢掠的一大目标。当穷凶极恶的日本士兵一脚踹开老二爷的门的时候,老二爷就死死地拽住了牛的缰绳。凶残至极的日本兵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一把拖住了牛。另一个日本兵用枪托狠狠地拍打着那头牛。

或许是牛被打痛了,或许是那忠实的牛不忍主人身遭痛打,一向温顺的它被激怒了,发了疯似地一头向前面那个日本士兵撞去。终于,那个张牙舞爪的士兵一个跟头栽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接着,它又立即掉过头来,向另一个士兵扑去。那个日本士兵一看不妙,连忙开了枪。几声枪响过后,牛的身上顿时冒出了一股股殷红的鲜血,还有几缕温热的气体。但它仍旧哞叫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它实在不行了。

于是,惊魂未定的日本士兵便慌慌忙忙拽起了那个昏死过去的士兵,急匆匆地逃走了。刚刚清醒过来的老二爷一下栽倒在鲜血淋漓的牛身上,嚎啕大哭。牛身上流出的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老二爷,染红了老二爷膝下深沉厚重的黄土,也染红了那抹西斜的残阳。

挂着满脸的泪痕,带着深深的悲痛,埋葬了他的牛之后,老二爷病倒了,病得很重很重。在迷迷糊糊中,他呼唤着那头牛,没有间断。遭受了一次次沉重打击的老二爷,在一天夜里艰难地呼唤着他那头心爱的牛儿,沉沉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当第二天初日东升的时候,人们都说老二爷一定是又去寻找那头牛去了。

讲到这里,我发现爷爷浑浊的眼里竟然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从那时起,在爷爷的引导下,我便了解了那忠实如人、能通人性的牛;从那时起,我便了解了那忠厚如牛、憨厚执著的人;也是从那时起,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播下了爱和恨的种子。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爷爷也去世了,因为重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片“阴柳”地,再也没有逮到过那毛茸茸的鹌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神秘忧伤的传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关于牛和人的最凄美动人的故事。

然而留下的,只是我幼小心灵深处那朦朦胧胧的关于善与恶、爱与恨的印痕,还有那些过去了的关于那些人那些事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