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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旧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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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烧树叶

乡村旧事散文

燃烧树叶所散发出的烟味,于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深秋早冬,除去松柏,众树的树叶宛如被某神追捕,掉落的速度令人惊讶。

早年里,家里的梨、桃、杏树一到深秋,不拘昼黑,一隙微风,一声鸟鸣,都能令它于瞬间下坠。祖母每天清晨必定打扫,但这个季节她打扫的次数一定会增加好几倍。落到地上的树叶远没有它在树上那么光鲜好看。失了光的事物,总是灰暗的。掉下来的树叶,褐的、红的、绿的,完整的、残破的、枯萎的、鲜艳的,最终都会被尘土裹得灰扑扑的,堆在院子中间。祖母把点着烟的烟袋伸进去,吸几口,树叶里便开始冒烟。

烧树叶似乎是人们需要举行的祭礼,一种分辨季节的特殊标记,它截止了生物的生长,并使它们以烟缕的形态消失于世。提醒人们,要面对的,将是无边的寒冷。

此刻,树叶尚有生息,残留着微弱的脉动和水润,所以烧起来也不彻底。没火焰,只有烟,像一截不断拉长的灰布条,或直或斜地向上。不似柴烟浓,不大呛人。不燥不冷的天气里,隐约有花香,果香……有时,今夜烧树叶的气味会跟明晨的牛马粪味、被切割开来的庄稼秸秆味、干草还有晾晒的辣椒、烟叶味搅起来,构成一种混杂的味道,萦绕不绝于村庄的上空。携带着红尘深处的真实,还有既遥远模糊,又真切惶遽的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树叶的死,也许不该从被烧掉这一刻算起,那么,该从哪时哪刻算起呢?落下来的那刻?花开的那刻?会不会,是早春那股风里,那片雨里,它急迫地探出头初来的那刻?

生有时,死有时,生即生,死即死,生生死死,枯枯荣荣,随缘安然,不声不响,令人动容。

前段时间去山里看红叶,姹红的生命,把整座山染成血色。是生命的一种极致演绎吧,还是无声的抗争?或不过垂朽挣扎?急迫地向着死,不,该是向着生的。死的归途,或者便是生的来路。

那天,门房老张说,今晚要把院子里的树叶全部敲掉,一把火烧了它。口气里有几分愤然。

他的意思,清扫这些落下来的树叶令他疲惫不堪,他要提前将它们归拢到最后的册页,督促它们结束摇摇欲坠的生息,成为烟雾和尘埃。

我笑笑。院子里是槐树,玉兰和梧桐,微风轻摇,黄里泛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光。

  二、挖地窖

地窖是北方乡下人家储存过冬菜蔬的容器,一般都选在院子里土层厚的地方。请两三个人,花两三天时间,用短镐、短锹和竹篮这三样工具,便可以挖好一个冬暖夏凉的地窖。

地窖通常两米到三米深,刚好容一个人下去,底部东西再开两个洞。这两个洞或小或大,或深或浅也是有讲究的。挖的时候对匠人好吃好待,地窖就挖得好,温度适宜,储藏食物时间也长。反之亦然。

挖地窖是乡下的一项大工程。除去修房盖屋,就数它了。也要看天气,做供奉拜天祭地。乡下所有动土的营干都要请示天地,连砍一株小树都是要看天气讨日子的。

小时喜欢家里来人,一炕沿边的人坐在一起倒歇,说说笑笑,就像挖地窖的人从地下挖上来一锹又一锹湿润的泥土,一小堆一小堆地挤在一处,新鲜的气息使世界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窖土豆是秋天家家的一件大事。有人家家里人口多,分到的土豆也多,加上挑拣,要窖两三天才能完。

等把挑拣出来的土豆吃完,冬天就来了。禾苗说,地窖不能挖太深,深了就透地了,底下全是鬼。她这些话都是从她爹那里听来的。我害怕地缩缩身子。

祖母到地窖里取土豆,我蹲在地窖口看着她的身体渐渐矮下去,低下去,到最里面的黑暗中,会不停地喊她,心里充满焦急和不安,深怕她从地窖里走到别的地方去。她便也不停地答应,一声比一声矮,一声比一声沉闷。最欢喜的是她上来的时候,头上顶着一篮子土豆、胡萝卜,一截一截地靠上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托着一样,缓慢匀速,充满仙气。

春天取上来的土豆要令人惊讶得多。那些土豆虽然依旧温暖,但它的身体之上,长满了雪白的小小土豆。那些小土豆通常被祖母拿去喂猪了。而我们要食用的大土豆此时已被这些小东西吸干了水分,萎缩得像接生婆的脸,吃到嘴里,那种绵软的味道消失了,变得脆、酸、硬。我总跟祖母说,像没熟透的梨。

在村里,大部分人家在冬天是吃不到水果的。他们吃镲下来晾干的果丝,或者吃煮熟干透的萝卜干,只有少数家里有人在外头上班的人家,地窖里会储存一两篓苹果或梨子。

从地窖取出来的苹果和梨子冰凉而硬气,它们鲜艳的颜色以及萦绕不绝的气味让人垂涎不止。而一旦咬开,充足的甜味和水汽在灌满肠胃的同时,会扩散到空间里。到了春天,一部分果子会烂掉。祖母将烂掉的果子削好,放在碗里,一会儿工夫果肉就变得黄软,在我看来,那是我最不喜欢的食物。

世上所有器物都是有时效性的。地窖也是。当然,这里亦有人为的因素,诸如我们舍不得吃掉,或者习惯将最好的留在最后这样的错误认识,而导致地窖里的食物变质。时间的存在总是令人慌张的同时心存侥幸。

前几天无意说起小时候,那时地窖里如果有一篓苹果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啊,每天上学,心里像揣着一个香甜的秘密。那个秘密,会令人在冬天寒冷的天气中无端地笑起来。

你说每个人的记忆像不像个地窖?我们用经历和年纪挖下它,然后储存生命中不断得到的爱和恨,感恩和难忘这些果丝、萝卜干、苹果和梨子?任它们在时间中烂掉,腐掉,流逝掉也舍不得吃一口?

此刻,我正在削一个萎缩、缺失了水分的苹果。过去年月,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冬夜,充溢着香甜而诱人的苹果的'味道。

三、扫脚印

小时候过年,总觉得好难熬。

都除夕了,家里人还磨磨蹭蹭做活。母亲有做不完的针线,祖母在厨房里忙碌不停,父亲在院子里收拾那些旧家什。我们小孩无事可做,只好蹲在火炉前等天黑。因为衬衣和外衣都被洗掉了,只穿了件没领子的棉袄,便感觉到风从四面八方都钻到脖子里了,连胸口都是凉凉的一大片。

能坐的凳子都被摆到火炉跟前,上面搭着母亲用毛线织成的一家人的棉衣领子,大大小小五六条。整个冬天,那条领子像温暖的围脖,抵挡着愈来愈烈的寒风。毛线湿了很难干透,常常晾了一个夜晚再加上一个白天后,母亲才让我们脱下棉衣,将那个黑色的领子缀上去。

我披了一件父亲的大衣,记忆里那是最冷的时候,牙齿跟牙齿噔噔地打着架,无边的寒气通过牙齿与牙齿的较量慢慢扩散到肌肉里,于是,我的整个身体开始抖起来,即便此刻的炉火如何旺盛,似乎都不能驱散这股寒气。直到母亲将领子缝好,我穿上已经失去温度的棉衣,还在频繁地抖着。因身体和衣服之间的空隙缩小,温度慢慢回归,像一些扩散开来的东西重又聚在一起,后来不冷了,便趴在窗前看父亲扫院子。

与平常不同的是,父亲不是扫一步向前走一步,而是后退一步再扫一步。那是种别扭的姿势,跟我们村三闺女用左手写字一样别扭。常态和习惯似乎到最后都应该是正确的,而那些特立独行总会遭人疑议。慢慢地,看清父亲每次扫的都是他刚刚站立过的地方。被他扫过的地方,干干净净,平平展展,仿佛祖母笸箩里的小米,被细细地刷过,恍惚有隐约的纹路,又恍惚什么也没有。

因为姿势与平日不同,父亲扫院子的工夫较长。那时天微微暗下来,有细小的雪粒开始出现在树梢和瓦当上。如果从门缝里将头伸出去,会有凉凉的东西轻轻地舔你的鼻尖或嘴唇。扫过的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雪,似乎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在大门口将自己拍打干净,有时他会脱下衣服用力抖几下,寒风中,能看到他身上冒着白乎乎的热气。

小时候的除夕,差不多都是这样度过的。扫完院子和街口的父亲,会将扫帚立在大门口,穿好衣服,然后蹲在门口抽支烟。在渐渐袭来的夜色中,像一个庞大的影子。

许多年后,才知道,父亲当时是在扫脚印。据说每年当中人会被许多事务所纠缠,好的歹的、善的恶的都有,这些便是所谓的红尘之累,新年即将开始的时候,人们会用各种方式,将旧年的种种痕迹清扫干净。之前的扫屋子、糊窗纸、抹灶火、洗澡、剪指甲乃至洗棉衣领子这些跟扫脚印是一样的,都是在通过一种以新换旧或者彻底清除的方式,将旧年里的晦气和歹运截止在旧年当中。然后,人和物以及心境和事件再以崭新的面貌走进即将来到的新年里。

祖母用面粉调了半锅浆糊,父亲从门外走回来,喊我们一起贴对联。我看见父亲刚刚走过的院子,并没有留下他的脚印。

夜里的觉一点也不安稳,仿佛睡在水面上,稍有荡漾就会醒来。但即便如此也没察觉雪下了整整一夜。早上起来,整个村庄,村庄之外的山川河流,都被皑皑白雪密密实实地覆盖,天地间,像被谁用扫帚用心扫过一遍似的,没有留下半点旧年的气息和龌龊,连样子都是新的,红对联、红炮仗、还有我的红鞋,在雪地里醒目新鲜,让人忍不住笑。

四、过生日

小时候每年过生日,祖母都会提前将黄米用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后带我到村里有石臼的人家门口捣黄米。印象里,黄米被水泡过后,涨得很大,捣起来很滑,石杵不能抬得太高,力气不能太大,如果抬高了或者力气使多了,米就会溅出来。粮食这么金贵的东西当然是不能浪费掉的。

祖母手里拿着个小扫帚,边捣边将不小心溅出来的米粒扫回去。被水浸泡过的米一捣就粘在一起了,还得拿个小铲子将糊在石臼和石杵上的半成品刮下来,再接着捣。祖母拿小碗将捣好的半成品挖到细筛子里,在笸箩里轻轻地筛,筛眼里落下来的就是做糕用的黄米面。

夜里,祖母在火上煮豆子,放了碱,大火烧开,封了火焖,一夜时间,豆子变红变软,里面放几粒糖精,用铲子将它压成泥。这时糕面已被开水拌过,碎碎的在笸箩里,单等锅一开,一层一层撒到笼上。

和糕面是件需要将力气和技术拿捏好的活,女人怕烫,没力气,便把这让给男人来做。和的时候一盆刚从笼锅里倒出来的面,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很是吓人。男人的手在凉水里泡一泡,飞快地杵进热面里。和面讲究快、准、狠,不能多沾水,时间不能长,还得和匀。村里讲究盆光面光手光,男人和的面的确精致。

在村里,谁家做糕是件大事,邻居会加入捏糕的行列,糕面黏软,得趁热捏,一群女人便洗手围在一起边嘻嘻哈哈地说笑,边捏好一笸箩又一笸箩的黄米糕,俨然这点喜气是共享的。

农历十月,天渐寒了。风刮着角落里的枯叶,也摇着门前的柳枝。很巧,我跟妹妹的生日在同一个月份相邻的两天里。令人尴尬的是,妹妹是前一天,我是后一天,每次,都是给妹妹过生日的时候顺便也把我的过了,但这并不影响过生日带给我的快乐。妹妹过生日那天早上,我们都会带“锁儿”——一根红头绳上拴着与年龄相等的铜钱。脖子上戴着红艳艳的“锁儿”,会觉得比所有人都优越,人也会轻飘飘不知深浅起来。这个“锁儿”每年都会加一枚铜钱,直到12岁,家里会举行个开锁仪式,意味着小孩从此脱离蒙昧,渐渐长成,家里的事也有责任承担了。

生日这天,黄米糕先供奉观音娘娘,然后入油锅炸了,我端着碗给邻家们送糕,一般六个,推门进去,会说,婶子,我过生日。婶子们通常盘坐在炕上做针线,笑笑翻身下炕,找个碗将糕倒将进去。我们也常吃到别的小孩过生日时送来的糕。

那时话匣子里唱“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仿佛是在唱生日里的情形,真切而形象。从制作食物到入口这段过程,繁琐缓慢,极其隆重,这种仪式感,使生日变得庄严美好。被油炸过的黄米糕,吃到嘴里软、黏、甜、香、热,又因稀罕,不常吃到,总是吃到饱胀才肯停下筷子。下了辛苦、浸了心血和诚意做成的食物,至今思来令人回味。

到了晚上,躺被窝里会感觉到手疼,才想起,捣糕面时被石杵磨的水泡破了。

祖母过世后,家里再不做黄米糕了。似乎大部分人都一样,也不拘生日不生日,过节不过节,想吃糕了,去超市里买几个回来炸着吃,那点小时候养成的对食物的恭敬和爱惜渐渐也就少了。过生日,去饭店点一桌子菜,也上一盘炸糕,吃一碗长寿面,举杯时扭捏地说一句生日快乐。越来越老的父母坐在对面,他们像一面照你的镜子,过往时光暗淡、模糊,仿佛未经历便倏忽消亡,此情此境,骤然觉得过生日真是件既恐惧又乏味的事。

五、堆雪人

“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

“小雪”之后的这场小雪,挂在树上,草上,花上,像它们于别季又开了一次花。貌似悲喜交集,却也无动于衷。

近午时,雪所剩无几,只有松柏枝隙里存有隐约的一抹白意。细观,又似全无。

阳光下,草丛和低树都顶着莹莹的水珠。楼道里遇见高晋,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满身的泥水。我问,“你干嘛去了?”他声音很大地回答,“堆雪人去了。”我说,“堆了几个啊?”他说“10个”。我说,“真了不起。”他一脸自豪,“就是有点小。”用手比画了一下,也不过拳头大小。然后又说,“一会儿就化没了。”这回声音里带着丝丝遗憾。我说,“不久还会下雪的,再下就是大雪。”他睁大眼睛说,“那多好啊,我就能堆好多好多雪人了。”

幼时很少堆雪人玩。那时的冬天又冷又寒,有雪时更是狂风交加,那声音就把我唬住了。更莫说要到大雪里去堆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雪人。

天晴以后,禾苗家院子里会有一个又粗壮又高大的雪人,黑炭当眼睛,扫把当鼻子,嘴巴是一根胡萝卜。有时那雪人还穿了雪衣服,没有样式,但扣子颇多。记得有一次,禾苗二哥让雪人穿上了双排扣子的“列宁服”。雪人无一例外,都是没有腿的,所以衣服扣子一直要扣到地上。

最不能忍受的是看着雪人一天天瘦小下来。它身边淌下水,到了晚上又会冻成冰。

禾苗说,那是它觉得天气热,淌下来的汗。我没吱声,在我心里,那些水迹,都是它流下的泪。

后来一个粗粗大大的雪人就变成了一铁锹冰坨,禾苗爹把它铲到花池里去了。

刚养莫莫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雪。中午带莫莫在院子里等儿子放学,赶上小区管理处的一群年轻人边扫雪边堆雪人,有个姑娘把她的大衣扣子都揪下来了,当了雪人明亮的眼珠,后来她犹豫片刻,将红围巾亦给了雪人。

那情景现在想来都令人温暖。有时想,世上所有成型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雪人也是。经众人的心意捏造,而成就它现世的存在。像一场臆想中的情意,仿佛在过,又仿佛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