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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纪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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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树山,梨园几乎占了半边山的二分之一。梨园依照山势呈梯形分布,从远处看,这些梨树和山里的其它树没有太大的区别。走近一点,区别其实还是很明显的,山上的松树大多挺而直,属针叶科,呈尖塔型,这使它们的队列看上去有点整齐。其实山上更多的是枞树,干曲枝疏,但在大片灌木的映衬下,松树山给人的整体印象就显得繁复而庞杂,而梨园的存在使得这种繁复和庞杂得到了有效的缓解,尤其是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梨树上那些薄而平滑的叶子就会在微微吹拂过去的风中反射出一种炫目的光来。每到三、四月梨树开花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小孩子就会远远地站在屋后那座山上望过去,那渴望和憧憬的眼神里就情不自禁地多了一些期待和香甜,并常常想,那些梨树要是我们村的就好了。

梨园纪事散文

是的,我现在要说的梨园并不属于我们荷叶村,而属于人口比我们村要多得多的大塘村,当然,那些梨树以及梨树上即将结出的果实就更不可能属于我们了。这是一件常常令我们耿耿于怀的事情,我们甚至无数次地埋怨过家里的大人,为什么人家村里面有而我们村却没有,这种埋怨曾经是那样固执地盘踞在我们幼小的心里,挥之,久久不去。

记得有一天,邻居家的小女孩走亲戚回来,她手里很炫耀地捧着一个梨,在我的面前轻轻地咬了一小口,那梨的形状有点像一只鸭腿。我吞咽了一下口水悄悄地问她还有没有,她使劲地摇头,我就说,你分一点给我吃好不好?她嘴巴一噘,显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说,我妈说的,梨是不能分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大,让我害臊得不行。

梨树结果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就会躁动不安起来。每次从松树山下路过的时候,都要扭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看梨子到底长到有多大了,明明知道这些梨子长大了也会跟我们无关,但能够饱一饱眼福对我们来说也是不错的。梨树从结果到成熟还有一段漫长的日子,成熟得最快的也要等到七、八月,晚的则要等到九月。在这段日子里,我们的心也会像那些青涩的梨子一样高高地挂在枝丫上晃荡。

梨园里的梨分为白梨和麻梨两种:白梨熟得早,皮薄、手感光滑、水分足、吃起来既香又甜;麻梨则有的皮薄有的皮厚,皮厚的熟得晚一些,同样也很好吃,尤其是在熟了的时候,它们的表皮就会变得圆润起来,并泛出一种恍若经炭火烤过一样的红来。

在靠近梨园入口的一块平地上,有一栋土砖屋,一共三间,屋顶是用芭茅和泥垫搭起来的,平时不住人,门上经常挂着一把长满绿锈的大锁,屋内则即昏暗又潮湿,屋前屋后杂草丛生。每到梨园丰收的时候,屋子里的门就会打开,用来放梨,有的用箩筐装着,有的直接堆在地上,烂梨堆一间,好梨堆一间,上好的梨又堆一间,这些梨就搭配着放到一个泵秤上,再由村里每家每户肩挑背扛搬到各自的家里去。这一过程会一直延续到把所有的梨下完为止,对于大塘村的小孩子们来说,这段日子无疑是他们的节日,他们蹦着跳着,而我们只是观众。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梨,个大的,个小的,黄皮的,泛着红光的梨被一把把剪刀剪下来,然后一筐一筐地被抬走、过秤,顿时感觉到心里杂乱极了。我们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无限羡慕地看着那些把梨搬到自己家里去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有时运气好,过秤的大爷认出我们是外村的孩子,或许会赏给我们一个烂梨,即使是一个烂梨我们也心满意足了。

念小学四年级那年,就在我们的暑假快接近尾声的时候,海山因为偷了梨园里的梨被关了一次。

那天本来我和海山事先约好了一起去梨园玩的,我家顺路,如果去他会来喊我。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两天梨园里正在忙着下梨。但我吃完早饭后等了很久他还没有来,没办法我只好去喊他,等我到他家里时,他竟然不在,他母亲告诉我海山一大早背着书包出去了,说是到我家里来做暑假作业。海山的母亲知道了他并没有来我家,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骂:“这个小崽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肯定又是跑到哪里玩去了,一天到晚只晓得骗,要是他父亲还在,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呢。”她这一骂,我的心里也不好受,是我约了海山准备一起去梨园的,若早知道海山不在家里,我就不会来了,这下倒好,捅了漏子了,海山肯定会怪我的。但很快我又想,海山怪我是没有道理的,本来是约好一起去的,是他违约在先,这能怪我吗?我就是这样一路稀里糊涂地想着来到梨园的,但在梨园里我并没有看到海山,梨园里的人虽然很多,但海山我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他到底是到哪里去了。我问本村的小孩,他们都不知道。我就大着胆子去问那个守梨的老头,老头一听说我是荷叶村的,就用一种警惕的眼光盯着我,问我是不是和刚才那个小孩是一伙的。我没听懂话里的意思,接着问那个小孩是不是叫海山。老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古怪,他像是自言自语说:“现在的学生伢子怎么就不学好了呢,小小年纪就知道偷东西,‘马看蹄爪,人看从小’,唉,要是长大了那还得了。”

我这才知道海山因为偷了梨被老头发现并抓起来了。

“你认识他?”老头问我。

我点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我说:“我认识他,我和他是一个村的,我只是来找他,我可没有偷梨。”说完我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过来给老头看。

老头相信了我,他说:“今天一大早他就溜进了园子,偷了满满的一书包,现在关在那间屋子里。”老头用手指了一下入口处的那栋屋子说,“你去告诉他的家人,要他们到这里来领人。”

我多了个心眼,并没有马上跑回去告诉海山的母亲,一是怕他母亲听到了更加伤心,二是想跟海山留点面子。海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是应该帮他的,这样一想就直奔那栋屋子而去。

屋子有两间是敞开着的,几个妇女正在将陆陆续续挑过来的梨往屋子里堆,那间小屋子的门则是关着的,门上虽然挂着一把锁,但锁并没有锁上。我绕到屋子后面的那个窗口,见没有人看见,就搬来几块砖头垫在脚下,抓住窗栏,好不容易才将头够到窗沿上,我努力地踮着脚尖,拉长脖子向里面四处张望,可惜这一面正好背光,窗口又小,有点看不太清,我就喊“海山,海山。”然后我听到里面有梨子向下滑动的声音,紧接着我闻到了梨子的香味。海山听出是我在喊,也从里面攀到了窗口,他的手上抓着一只已咬了半边的白梨,表情竟然有几分得意,他悄声说,这是第五个梨了,我的肚子都快撑破了。也就是说他在里面一共吃下去四个了。海山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被关起来的人,倒好像是呆在自己的家里。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气得一下子不知怎么说他,他连忙从自己的书包袋里掏出一个梨递给我,结果被我一巴掌打了回去,“你想我也像你一样被抓起来啊。”他嘟哝了一声说,这屋子里还堆了许多,这一袋子本来就是他摘的,他要背回去。我懒得理睬他,就从砖头上下来了,又跑到屋子的前面。我终于瞅准一个机会麻着胆子将门上挂着的那把锁拿开了。然后我告诉海山门上的锁被我拿掉了,要他自己找个机会溜出来。

海山果然比想象中的更机灵,我没走出多远,他就偷偷地溜了出来,还得意地拍了拍自己那个黄色的书包袋。一路上我问他,我们不是约好的吗,怎么你一个人就来了。海山把头一昂:“要是和你一起来,你敢吗?”这一问一下子就把我给问住了。扪心自问,我确实不敢。我梗着脖子说:“要是我们两个一起来,我肯定会不让你去偷的。”海山眼睛一眨,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海山从书包袋里摸出一个梨说,要是我们都不去偷,哪里会有这一书包袋的梨啊。海山一边说一边将那些梨往我的口袋里塞,撑得我的口袋里都装不下了,海山就要我把衣服往上捋起来,“我们两人一人一半。”我看着海山突然笑起来,我的笑里肯定有梨子的光泽,我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接下来,自己吃是吃不了这么多的,我们还要为各自分得的'这些梨编织一个说得过去的谎言。

梨子下完后,守梨的老头终于可以回到家里安安稳稳地睡觉了,隐身于梨树丛中的那些小窝棚从此将在无言中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和一个闹闹哄哄的春天。但我们并没有死心,几个小家伙还要睁大了眼睛将园子里每一棵梨树搜寻个遍。有一次,我竟然意外地找到三个梨,裤子的两个口袋一边放一个,结果把两个小口袋撑得鼓鼓囊囊的,还有一个用一双手紧紧地攥着,仿佛它会跑掉似的。从梨园出来时,我碰到大塘村的一个从年龄上我应该叫叔叔的人,当时,心里慌慌的,尽管我知道这不算偷,但还是心跳得厉害,手中的梨就攥得更紧了。那个人盯着我看了一会问道:“手里抓的是什么?”我站在那里不做声,他又问:“还有你的裤子口袋里,是不是也是梨?”我还是没做声,这时他向我伸出一只像蒲扇一样的手来:“你是荷叶村的吧,把梨给我。”我心里一急,“哇”地一下就哭出来了,我原以为那人会将我好不容易寻到的梨给抢走,然后把我像海山一样抓起来,关到那个昏暗而潮湿的屋子里去。谁知道他见我一哭反而笑了:“你以为我真的会要你的梨啊,我是在逗你呢。”我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用正眼看他,听他说只是逗我,我就急忙低着头一溜烟地跑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自己吓自己的年龄。但在跑出了很远之后,我竟然得意起来,刚刚受到的惊吓很快就给忘在了脑后,我把手中的梨摊开,感觉它就好像是快要被我的手心捂熟了一般。等我们再次经过梨园时,园子里的那些梨树虽然还在,但在我们的眼中似乎遭到了洗劫一样,连同那些接踵而至的秋天也变得空空荡荡了。

1984年,大塘村的梨园像田土一样全部落实到户,数百株梨树都各自有了主人,也就在这一年,我的一个堂姐嫁到了大塘村,更令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堂姐见我暑假在家里闲着就要我帮她去照看她家分到的三株梨树,我当时就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母亲当时跟堂姐开玩笑说,“要他帮你守梨,只怕是梨子骨头都没有了。”堂姐倒是挺大方地冲我说,“你尽管吃就是,你要是不去守,别人吃也是吃,你吃了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泡在梨园的那段日子里,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梨树和梨,平时更多的时候只是远远地看,现在虽然站得这么近,看的时间又这么长,却是两种不同的我泡在梨园的那段日子里,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梨树和梨,平时更多的时候只是远远地看,现在虽然站得这么近,看的时间又这么长,却是两种不同的心态。是的,这些梨子就香香甜甜地挂在树上,有时从树下过,梨子还会碰到头上,想吃的话,真是唾手可得。有时禁不住了偶尔也会去摘一个解馋,但我更喜欢看着它们,或者说更喜欢这种清凉的环境。当知了在梨树上叫着,堂姐她们在梨园之外的水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我却在这份清凉和香甜里幻想、睡觉、看书、做作业。有时海山也过来陪我,我摘梨给他吃,他总是只吃一个就不吃了,有时一个也不吃,我也不勉强,这真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海山在我的面前从没有客气过,现在面对这么多梨,我们却没有一点贪念。

随着梨的成熟,梨园里来守梨的人多起来,都是各家各户派来的小孩,梨园里顿时热闹起来。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梨园便成了我们的天堂。我们在梨园里疯跑、乐此不疲地玩着各种游戏,一天又一天,就像揿着快门一样,而那在梨树的缝隙中不时闪现的太阳仿佛是追随我们的镜头。所有的底片都被梨园收藏了,只有时光和记忆才能将它们一一冲洗出来。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的儿子都快六岁了。我和妻子一有空闲就会带着他到超市里去逛一逛,超市的货架上总是堆满了各种水果,光是梨就有好几种,一个一个用薄薄的保鲜膜包着,有的还印着“贡品”的字样,一年四季,无论你什么时候去都有。儿子对梨几乎是不感兴趣,他最喜欢吃的水果是西瓜。我从来没有跟他讲过梨园的事情,时代不同了,他的经历自然也会不同,他会有他的渴望和憧憬,比方说他看上了一款新的玩具,就会拖着你去买,你说没有钱,他才不相信,一个劲地说你有钱你有钱你有很多很多钱。至于这钱是怎么来的,他才不去过问。儿子的父母要比我的父母有钱,因此海山的偷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一次这样的经历还不足以教坏我们。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经历反而一直在滋养着我们的成长,并让我们如此亲切地记住了一些很容易就会忘记了的事情。

现在又是梨树开花的季节。透过窗户的玻璃,我所看到的阳光的羽翼和所听到的清亮的鸟鸣同样也会出现在记忆中的梨园。那些白色而碎小的花朵在那样疏朗的枝叶间是藏不住的,围绕着它们的,是蜜蜂在嗡嗡地叫着,狗摇着尾巴在树底下钻过来钻过去,山坡上的草皮在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梨园下面田坎边的“地老虎”探头探脑地出没在泥洞边,四脚蛇也开始在路边的草丛里窸窸嗦嗦地爬行。

散发着糜烂气息的时光仿佛已得到筛选和清洗,一切正在以簇新的面貌呈现。因为这是春天,一个让渴望和憧憬得以开始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