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碗子的散文

冷碗子不冷。

多半是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外加一、两个荷包蛋，翠绿的葱花浮在碗面上，那股香气足够伤风的大老爷打三个勒实的哈酒（喷嚏）。

吃冷碗子是很难得的事，多半是遇上了节日或喜事。早先，拜年拜节，受拜方必然是要作出一碗冷碗子的，家境好又舍己的，就放猪油、两个蛋，家境贫寒或有些算小的，就放香油（菜油），一个蛋甚至一个蛋也没有。如果没有蛋，会放些干虾类的代替，东家会不断表示歉意，会说明鸡让黄老鼠拖走了或者发了鸡瘟。别人家看到走亲戚回来的人最关心的可能是：吃了几个蛋？被问的或打着饱嗝彰显一脸的荣耀，或死缩着要流出的鼻涕掩盖一脸的尴尬。

没蛋的冷碗子也是冷碗子，也难得。早先，有些讲究的家庭，孩子过生日可能吃上冷碗子。但多数家庭是没讲究的，孩子都是风吹大。不到算命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生日的。

想吃冷碗子的孩子就只能盼过年过节走亲戚。树上的黄叶掉了，老太太就说过段时间要落雪，孩子就接口：落雪了就快过年！

在某个早上，老太太为一帮细顽子穿好绑好，走到亮处，忽然大笑起来：哎呀，三怀呀，你今天有冷碗子吃了!原来，匆忙中，老太太把三怀的一件衣服穿反了。无意中穿反衣服，那是有喜事的，就是预兆今天有冷碗子吃了。于是众多的孩子均在心里憧憬吃冷碗子，同时又怪奶奶穿衣服的时候偏心，故意把老三的衣服穿反。老太太就正色：人没看见天看见！都是我个孙，你们别听那个怀娘,各人自有各人的福。

那个被穿反了一件衣服的孩子会傻乐一天，等到吃过夜饭，月亮升起来了，穿反衣服的依然不困，做娘的边纳鞋底边斥着三怀去困，三怀迟迟疑疑，告诉母亲：昨夜我梦见去了外婆家，外婆家的鸡没有发瘟。

让人吃冷碗子确实是表示对人的很大的敬意或爱意。

有两个农家，因为屋基的事争执不休，请来了一个好佬。好佬先在一家吃了冷碗子，有一个鸡蛋。再到第二家吃，冷碗子面上没有鸡蛋。好佬有几分不悦，便把面条悠悠地往口里拖边说：要说呢，还是你没理（礼）耶。东家就安抚他：叔公慢慢吃，不急。好佬忽然醒悟，用筷子往碗下探，探到两个蛋，不动声色，依然慢悠悠的说：我仔细默默，也不呢，还是你理（礼）多一些啊。

这样的事实在是个案，多数的情况，好佬办事还是十分的公正的，有句名言：吃两家茶不吃一家茶，意思是处事要处得双方满意。茶怎么变成了吃的了？乡下人的谦称，把冷碗子说成茶。当然，喝口白水也是吃茶。

遇有老人过世，需派信使报丧。接信者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就礼遇信使，先是搅好出半碗红糖水，双手交到信使手中。之所以是半碗，源于报丧的忌讳，喝水、吃点心不能剩，就是不把晦气留下的意思。之后必然做出冷碗，虽不满碗，两个蛋是不能少的。

其时也有除了吃之外的情感表示。比如遇有大喜事，亲友必送礼品，当然不是冷碗子之类的湿货，多半是做衣服用的布料。比如上梁（旧时做房子，把最承重的一根横木架起，视为做房子最重要的事件，有庆典，庆典中有祈求吉祥的种种活动），各种亲友依亲次不同送不同的布料。一亲，要送毛料、呢子。没有文化的妇女也能把罗列出各种布匹的名称。丝绸是少见的，绫缎也不多，多见的除了毛料、呢子外还有灯芯绒、纺绸、府绸、卡其、毕其、洋布，家织步是不能送人的，后来化学工业在中国兴起，就有了的确卡，的确良、中长緻之类，应当都是涤纶。每种布在不同的人心中有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情感，加在一起，简直是一本生气盎然的天书。

吃冷碗子的年代已经过去。中国人逐渐变得有了些财富，直白点说，就是有了些钱。

有了钱，就好学习洋气些的做派。一次性茶杯，一次性碗筷都出现在招待亲戚的场合。

这还不够，最好茶杯自己带着，东西是尽量不吃别人家的。一碗面两个蛋？太土气了！如今的蛋是什么蛋？饲料鸡下的，没营养，甚至对健康有害。那怎么办？吃鱼吃肉？没看见我这么胖吗？不如整些青菜我吃。言语之间，兴味索然。走亲戚多数成了人情任务，礼品也一路变化，最终成了钱。回盘的礼品也成了钱。

再说说报丧的信使。从早先的吃冷碗子变成了拿干的，两个蛋变成了四个，四个变成了十二个，十二个变成了一版（三十个），最终变成了一版蛋的价钱，大约十几块，再后来变成了二十块。如今差不多定了个规矩，报一家丧得二十元，一路走去，能赚不少于一天的工资。

请好佬说事怎么办？天！如今哪有好佬？好佬都在政府里坐着呢，求他们办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打一双铁鞋，一直跑到鞋底发亮，事是办不了的'，权当锻炼身体。另一种，就是跑夜路（这个简直有些不吉利，中国的礼节，过午了不能正式走亲），送一个信封给人家，信封里不是信，是什么？你说是什么？你傻呀？这么说，有点偏激了，但不管怎么说，吃冷碗子就好好办事的年代是过去了。

上梁的事没有了，喜事还在，送礼的事还在，送什么？钱哪。这年月哪里还有人送布？

贫穷的中国，苦难的中国，礼仪之邦的中国，亲情横溢的中国，在物质财富渐次丰富的条件下，什么东西都在发生改变。没有亲情和友谊的相互利用的关系变得十分复杂和诡异。小路没了，泥泞没了，茅屋没了，瓦顶没了，土车没了，脚踏车没了，这是好起来的迹象；饥饿没了，和饥饿斗争的文化也没了；冷碗子没了，亲情也没了，世道在快速直线化，复杂的事好像又在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什么都用金钱代替。钱的差别就是数，数的诀窍在于十进制，十进制的原始本质就是二进制，二进制的本质就是0和一，就是通电和不通电，就是yes和no，大约最终人的意义就是死和活。不如狗了。

哎呀，搞错了端口。从零和一到二进制，从二进制到繁复无比的烟雨红尘，这才是人生的意义呀！从烟雨红尘到了零和一，这不是人的末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