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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散文【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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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冬至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彻骨逼人的寒风呼啸了一整夜,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2017散文【年猪】

往年的老家,在这寒冬腊月临近年关之际,为了过个好年,父母总没完没了操劳着购置年货,杀年猪,做冻米糖,打年糕等等,唯有杀年猪最为兴师动众,又好玩又有吃,热闹得就像过年演习。

人很是奇怪,无需刻意,总有一些远去的光影,在童年记忆胶片里一幕一幕,时不时映放在眼前,心底就会泛起阵阵暖波,这时候自己的嘴角会悄悄地轻轻翘起。

八十年代中期,大伙的日子清一色,清苦。平时没什么东西吃,想吃肉,更难。我一出生便想吃肉,因为我喜欢吃肉,可哪有肉吃,除非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心咬下一口。记得那时老师站在讲台上告诉大家,我们过得多么地幸福,外国小朋友就没我们幸运,他们在寒冬腊月还光着脚在街上卖火柴,非常可怜。我想,世界那么大,我真幸运,出生在中国,再不济,等到过年杀了年猪,想怎么吃都行。

老师咽了下口水接着说,等你们长大了生活更美好,那时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实行按需分配,需要多少就能拿多少。我又一想我亏大了,怎么这么不幸运,要是晚些年出生就好了,一出生就能吃肉,何必等待年猪那么远,一天吃一头都可以,不是按需要吗?对,我需要的。

尽管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但我的肚子常常觉得饿,我就想吃块肉。但我能做的只能等待杀年猪,总不能真的跨入猪圈从猪身上咬一块肉下来吧。

人勉强可填饱肚子,哪有多余粮食喂猪,一户农家,一年里能养一头猪,便是老天格外垂顾。当然偶尔需要点运气,因为猪和人类一样,有喝水也能长膘的先天肥胖型的,那自然撞了大运,也有怎么伺候只能长成猴哥般精瘦的,你也无奈,那时没有激素饲料一说。

开春后,父亲买来尺把长的猪仔关进大灶边不足4平米的猪圈里。初来乍到的猪仔对于陌生环境十分不适,总使劲地冲撞着围栏,“唔哩”“唔哩”叫唤个不停,我放下作业本,扔一把菜叶下去,换来片刻安宁,菜叶吃尽,它又故态复萌,冲撞如故。我便背起簸箕,来到金灿灿的油菜地里,春风吹又生的嫩草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很快便将满满的一簸箕猪草放进大锅里煮烂,倒进猪槽,随即“哼哼唧唧”、“哔哔啵啵”声响起。

小猪渐渐适应了这个新家,自然过上了优哉游哉的日子,吃了睡,睡醒了又吃,除了长肉,无所事事,每当作业来不及做时,真想让它帮忙听写生字。可是忙完了作业,我照样得去池塘里捞水浮莲,这种猪食不好对付,用菜刀将它剁碎的过程会触碰到它的汁液,皮肤接触之处便会奇痒难忍,抓不得,挠不着,不知道是手上痒,还是心里痒,站也不是,跳也不对,经验丰富的母亲立即将我双手浸泡在热水中,看着烫红的双手,想着过年的红烧肉,我强行将眼眶里的泪水回收了。

猪在一天天长大,天气也一天天变冷。猪也似乎变得越来越懒,躺在松软的稻草地铺上一动不动,什么事也不干。父亲推回了一独轮车白萝卜,我赶紧帮忙卸下来,将萝卜一个一个切碎,一不小心给自己的左手食指一刀,顿时血流如注,连里面的森森白骨都看见了,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吓得猪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啥也没说,哼唧一下又躺下做它的美梦了。

待伤口撒了点石灰粉,我继续为猪做晚餐。

猪呢,猛吃,猛睡,猛长,体型如同日本相扑选手,三围都不好意思让测了。邻居无不慕名前来观瞻、讨教,无不啧啧称赞。母亲嘴角挂满了笑容,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搓来搓去,我也跟着笑面春风,虽然伺候猪是我的业余劳动,但毕竟还是有功劳的嘛!不信,你去问猪。

猪好像也听懂了邻居的赞美,又抬起头来哼(ˉ(∞)ˉ)唧几声,算是回应。受了表扬的猪就像得到老师鼓励的孩子一般“鸡血”,吃食愈发努力了,直蹭蹭地不断往上长,肥得不能自已,四蹄都难以承受280斤之身躯,连走起路来都颇为吃力,屁股一扭一扭,像是跳迪斯科。

长到冬至边,猪继续在增肥。喂它吃食它都趴着吃,拉屎撒尿更是坐着便来。父亲经常拿把扫帚进去为它清理,它倒也通达人性,“哼唧唧”答应着,主动移开屁股,步履蹒跚艰难地挪到另一边,十分听话,积极配合,当时我就想奖励它一颗五角星。待清扫完毕,才摇摇晃晃走回来,躺下,继续做美梦。

“吃吃睡睡(老家话念kong,去声),一刀痛痛”,这是数千年来猪的宿命使然。

母亲打开圈门,把它从圈里吆喝着出来,哄它走到院子里。临时请来的几个“杀手”,瞅准时机,一拥而上,一人双手擒住猪的双耳紧紧稳住,猪立刻惊恐地嚎叫起来;一人扯住猪的后腿将其放倒在地;另一人则抓住猪的前腿免得它乱踢乱蹬。“一——二——三——”一声呐喊,猪便被仰面朝天死死地摁在案几上动弹不得,滚圆粉嫩的大肚皮随着歇斯底里的哀嚎而起起伏伏,宽厚敦实的脊背如同洁白缎子一样的皮毛,它睁着无辜清澈的大眼睛,哀怨地看着我,湿润粉色的鼻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它几次试图挣脱,总以失败告终,反倒安静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嚎几句,像是被捉上盘丝洞的猪八戒,满身无奈,唯有等待猴哥来救。

可惜它终究不是二师兄,也没有大师兄。更不可能等到骑着快马的大侠一声喝令:“刀下留猪!”总归所有美丽的传说故事注定和它无缘。

它只是我们家的一头年猪。

利用平时煮猪食的大锅,热气腾腾地烧了一锅沸水。木佬,十里八乡的杀猪匠,人高马大,力无穷尽,技艺高超,待猪血放尽他就把死猪拉进开水里面烫,刮毛剖膛,连皮带骨,割下猪头,切下猪脚,留下全腿……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有央求赊一副肠衣的,有想买一对猪腰子补肾的,有讨要板油领回去熬油炒菜的,……父亲母亲站在一旁,一会儿递刀,一会儿递刷,一会儿拾掇着案板的猪肉,一会儿与杀猪匠商量着事宜,一会儿应对着围观人群的现场采访。孩子们绕着案板开心地钻来钻去,细心的母亲担心刀剪无眼,伤了人可不得了,“别急,一会儿煮熟了,叫雪忠(我小名)给你们家端去。”可是人群依然有增无减。

冬日的暖阳依旧高高挂在天上,一同分享着人间杀年猪的喜悦。小猫伸了个懒腰,喵呜着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看能捡个什么便宜货。村里的大黄狗像接到通知一样不约而同地赶来,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又像是专门受我们家邀请过来帮忙似的。

凭借以往经验,我识趣地来到灶底,劈了几截老树根,塞进灶膛,烟囱里升腾起袅袅炊烟,柴火霹雳啪啦地响起来,火光把我脸上灿烂的微笑映照得红彤彤。锅已经烧得通红,母亲将一大盆剁成块状的半瘦半肥的花肉排骨全倒进锅里,“嘶”的一声,香味扑鼻的白气只往我鼻孔里钻,我一摸嘴角,湿了。

母亲撒了半碗盐,倒了一碗“女儿红”,又是“嘶”的一声,白气更多,更香了,嘴角也更湿了。母亲盖上大锅盖,我卖力地添了一把柴,锅里“咕噜咕噜”在响,像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阵阵白气从锅盖的缝隙处钻出,源源不断地飘向黑乎乎的屋顶,整个灶房香透了。

也许母亲透过雾气,依稀看见了我嘴角的液体在火光照耀下多么的晶莹剔透,便掀开锅盖挑起一根滚烫的骨头递到我手里。我连嘴带手地撕扯着半生不熟油滋滋的骨头,把肉一点一点淘尽后,愣是像捏着骨质工艺品一样,没舍得放下。

我当烧火夫的干劲更足了。

巧妇无米难以为炊,憋了一年的母亲此时小宇宙爆发般大显身手,茶油爆炒、红椒作伴、姜蒜调味,红烧肉、葱油腰花,辣椒炒猪肝,毛血旺……不能再往下说了,不然你的嘴角同样会湿。

灶底的美味佳肴流水般端到八仙桌,筷子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

开席之前,母亲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酒瓮层层剥开,舀出一大碗“酒娘”倒进父亲碗里。平时滴酒不沾、荤腥不碰的父亲,此时笑眯眯的脸泛起红晕,俨然是个十足的超龄少男,一口酒一口肉的把酒言欢,把胃吃翻。今天他实在没有必要像平时一样伪装成喝酒不会,见荤反胃的样子,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心想:杀年猪真好。

岁月像把杀猪刀,我们的容颜被雕刻得日渐沧桑,疲于奔波的生活,让我们鲜有闲暇对过去回首张望。那曾经的快乐和满足,当它们再一次从记忆深处剥离出来时,一颗麻木的心顿时温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