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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帽,织草为冠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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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在脑海中素描一副永恒的画面,借此慰籍自己空荡的心。好像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并没有离开那块土地。也只有这样,漂泊不定的思绪才会找到寄身的寓所。就在这静止的回忆中,我常常一个人站在枯黄的山岗上,仔细阅读原野上的一草一木。我发现所有事物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人依旧如从前一般破衣烂衫、灰头土脸;房屋亦是多年前的房屋,永远冒着一缕青色的炊烟;土路依然如羊肠子一般,蜿蜒曲折,一场小雨就变成了泛光的水沟。即使如此,我依然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应当还有什么是我不曾想起的,每一次的回忆应总要有些新鲜的东西。比如这次,当我想起一顶草帽的时候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草帽,织草为冠散文

那时候,我真喜欢戴一顶草帽。总是觉得,只有在自己的头上戴一束草木,才能完全融入乡村的荒野。我喜欢那样的荒野,在草木皆食的年代里,好像只有荒野才能给庄稼人一份安心。我更熟悉那片荒野,就像熟悉自己的身躯。老辈说黄土是村庄的肉身,我觉得荒野就是这肉身中最饱满的胎腹。“宰相肚里能撑船”,安静的荒野撑起了庄稼人的一片天。人在世间中行走,看惯了花开花落,一不小心就沾染了尘世的污垢。索性就这样吧,借一顶草帽还原从母腹中带来的单纯。

我不知道草帽是何人发明,更不知道它是何时诞生,总是觉得,它与某种寓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想来,草帽应当只适用于乡村吧?或许是出于对草木的敬畏,对田野的崇拜,乡下人选择把草制成帽子,顶在最高贵的头部。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究竟是怎样,我并不知晓。问过祖父,他说,草帽是乡下人顶在头上的日月,我觉得太过深奥。问过父亲,他说,草帽是乡下人对付毒日的法宝,我又觉得太过肤浅。

如果说铁锨是人与泥土的通话工具,草鞋是人与大地的亲密接触,那草帽则是庄稼人与荒野的深刻对白。村庄不能没有草帽,好像缺少草帽的点缀,村庄就失去了最原始的纯真。乡下人也执拗地认为,不戴草帽的庄稼汉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庄稼汉,至少缺少了对原野的崇拜和对劳动的敬畏。这种观点其实很容易被论证。举个例子,如果哪天谁家的田地里出现了没戴草帽的年轻姑娘或后生,看见的人总会说:“瞧,谁家的亲戚来晒日头了。”这意思其实是说,不戴草帽的人并不属于村庄。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田间劳作的人必须有一套标配:布鞋、草帽、汗衫。我曾经幼稚地认为,布鞋是脚板与泥土的亲密接触,属于下;汗衫是躯体与空气的一次执手,属于中;草帽则是脑袋与日头的一次交流,属于上。是这上、中、下撑起了乡下人饿不死的日子。先辈真有取用不竭的智慧,是他们周全了人与自然。后来回过头重新审视这个问题,竟肤浅地认为自己深具乡土先辈的智慧。

草帽这个物件,说雅也雅,说俗也就真的俗了,关键是看它的人具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城市里是极少看见它的,我曾经在某一个大都市里看见过它,是顶在一位苍苍老者的头上。现在想来,这也许是那位老者回望乡村的唯一途径吧。年轻人是极少戴的',关键是它和时下的潮流格格不入,偶有穿戴的人,也被其他人以“非主流”的名次蔑看。乡村则不一样,它不吹日韩的风,不流欧美的气,依然保持着最为单纯的本真。草帽是单纯物件中的大简之物,在乡村也就混得如鱼得水了。抛开所有的感性思维,我觉得草帽的好主要还是以下几点:首先,它是由稻草秸秆编制而成,本身具有超强的透气性。庄稼人的大体力劳动免不了汗流浃背,此时能戴的只有草帽。父亲喜欢戴解放帽,但劳动的时候也不戴,原因就是嫌热,不透汗。其次,草帽有别的帽子比不了的大帽檐,足以遮挡庄稼人的大半个脸。黄土高原上的日头是有毒的,没有草帽还真不行。再者,草帽防虫。乡下有一种带壳的黄色虫子,模样和屎壳郎有些相似,具体叫啥名字早已忘却。它专挑人的脑袋,特别是盛夏时节,不戴草帽还真受不了它们的折腾。如此说来,草帽也就不再显得俗气,反而有一种高洁无上的感觉。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城市有城市的活法,乡村有乡村的活法,草帽是庄稼汉的宝,却一定不属于城市。

村子里有编筐的李老汉,有编草鞋的王驴子,就是没有编织草帽的人,这让人不免觉得惋惜。好在镇子离村庄仅十里地,我花不了多大功夫便能看见城门楼子上高挂的旗子。那时候,我喜欢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去置换令一顶崭新的草帽,觉得亲手扔掉这顶破帽子就像丢弃了贫穷的日月。所以在乡间的小道上,总是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脏兮兮的乡下少年,脚踩一双露脚趾头的老布鞋,头戴一顶破烂不堪的草帽,那顶草帽早已失掉了帽檐,戴在少年的头上就像戏里的小丑,滑稽可笑。许多人开始取笑我,“云娃,你戴的是啥?”“草帽呀”,我拿袖子擦一把鼻涕,趋炎附势应付他们。“你的草帽咋是这,帽檐叫你爸吃了?”“你爸才吃帽檐呢!”我知道这些人此时的眼珠子是发着亮的,就像狼一样。我不管这些,心里盘算着买到新草帽如何给贵旺炫耀,如何让刚子巴结。以至于在买到新帽子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跑到贵旺家的大门外,低一声高一声地喊叫,以借东西为荒唐的理由。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草帽的好,只晓得有一顶好看的草帽就有了炫耀的资本。刚子有一本小人书,里面讲的大概是水浒里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我记得书里面的人物画得很有趣,大多数好汉出场都要戴一顶宽帽檐的草帽,这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多在傍晚饭后,几个乡下孩童要在贵旺家老杏树下搞“梁山聚义”。童子军分为两拨,一拨是杀富济贫的梁山好汉,另一拨则为祸国殃民的官府军队。这两拨人是交换扮演的,也就是说,今晚你是好汉,明晚就变成了贪、官。扮演好汉的一拨童子军中选出一位大哥,坐第一把交椅,也就是老杏树横斜的树杈,这对每个孩童都有巨大的吸引力。想要坐到这把交椅,必须在前一晚的战斗中捉到对方的首领。战场多在南山坡上,相互进攻(互投土疙瘩),枪林弹雨,直到一方招架不住,投降认输才算结束。这时候,草帽就派上了大用处,它宽大的帽檐能大大地减轻土疙瘩砸到头上带来的痛苦。我身体瘦,胆子也小,每次冲锋总是跑在最后的一位。那晚我是官兵,大概是身体的瘦弱让我更具有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别人都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并没有如此去做。我知道贵旺此时正在老树杈上享受他的老大时刻,便偷偷绕开正在交战的阵地。我去的时候贵旺一脸惊疑,我说:“你别动,我明晚让你戴我的新草帽。”贵旺迟疑了片刻,说:“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结果,我在第二个晚上成功地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小时候放羊,出门前祖父总是再三叮嘱别忘了草帽。起初我有些想不明白,不清楚草帽和放羊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一次,出门不久天空就变了脸色,狂风四起,很快便乌云密布。黄土高原的夏天就是如此,人总是跟不上天气的脚步,“白雨急,跑不过半边场”说的就是这种变幻莫测的雷雨天气。我做事爱钻牛角尖,觉得刚出门不久再赶回去有些划不来,说不定过会儿天就变回来了,便硬着头皮强撑。奈何天公不随人愿,不一会便有零星的雨点砸下来。我知道白雨已经来了,赶着羊群着急忙慌往家跑。那天的雨不比往常,起初是大的雨点,不一会便下起了冰雹,野鸡蛋大小一般。羊群很恐慌,四散乱跑。我手足无措,既不能撇开羊群独自躲藏,又无力把惊逃的羊聚到一起,索性就站在冰雹中哭喊。父母寻来的时候基本上雨停,我站在山坡上瑟瑟发抖。照理来说如此剧烈的冰雹应当有很强的杀伤力,而我除了胳膊受些伤外其他地方毫发未损,不得不说这完全归功于草帽。冰雹虽硬,砸在草帽上却被它卸去了大部分力道,犹如砸在棉花上一般。宽而大的帽檐,深而直的帽筒,从变幻无常的冰雹天气中保护了一位牧羊的乡村少年。试想,如果没有草帽,野鸡蛋大小的冰雹砸在头上,性命不保有些言过其实,头破血流避免不了。到此,我明白祖父的嘱咐,也知晓草帽和牧羊的关系,大概是经年积累的经验让祖父具备洞察先机的智慧。

有一刹那,我真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刻,回过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沉。当年驰骋沙场的童子军已经长大,再也看不到他们头戴草帽冲锋陷阵的姿态。本来不想再有过多的回忆,是这顶草帽牵着我一直思考。这是一束草的另一种表达方式,用最原始的方式牢牢牵住渐行渐远的思绪,让我时时记得乡村里度过的空旷时光。我逐渐理解回忆的意义莫过于在逝去的光阴中找寻通往未来的捷径。这听起来有些矛盾,可我竟在这样的回忆中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生命轨迹。

我认为人的生命轨迹是圆形的,就像这顶草帽。一生中所有的兜兜转转莫不是围绕着一个既定的圆心,而这个圆心就是回忆。回忆中有我们的童年,有我们的故乡,有我们不想抛弃的事物。这是值得庆幸的,没有什么事情比找到自己的根更有意义。我总想透过事物的一面看见另一件事物,就像此刻,我透过草帽看见了一株野草的孤独。

我相信这是黄土村永远不可改变的规矩,只要有一顶风中摇摆的草帽,村庄还能被称为村庄。突然想起一句诗,“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即使失去了所有,我还有这顶草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