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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探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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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人的探戈散文

我不知道执着地等待一个根本不会回头的人是什么样的心境,那等待里面是不是有着别人无法体会的幸福和甜蜜——虽然那等待像照亮黑暗的蜡烛,带来希望和光明的同时,也无情地燃烧着自己,直到自己消失于无尽的黑暗里。

一天清晨,我在家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旧书,书里夹着一只老式牛皮纸的信封。我忽然想起那是大约九年前一位舞蹈老师寄给我的。土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一张红色格子的信纸,信纸上是黑色大方秀气的钢笔字,字数不多:“……感谢你的来信,这里一切都好,不幸的是我不能再去学校教学了……只是骨折,但还能走路,只是跳舞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状态,所以只好割爱。除了我,学校的一切还是老样子,艾华和永波也在。……好吧,就说到这里,再次感谢你的问候。”落款是“武英美零零年冬月家中书”一行小字。

说来惭愧,我曾经在武英美那里学过一段时间交际舞,但由于身体的病变,现在已不能跳舞了。“跳交际舞不仅需要健康的体魄,更需要一颗纯粹热爱的心。”“你不能在跳舞的时候有杂念……是你带领着音乐和舞步,而不是音乐和舞步带领你”,“跳舞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人为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幸福而陶醉——虽然这里也有你的舞伴。”关于现代交际舞的这些情感观念都是武英美教给我的。我那时候准备去学习跳舞,纯粹是为了娱乐,然而当我在第一堂观摩课上看武英美做示范时,我身体里竟有一股激流在涌动。与其说她在做示范,不如说她是一个人独自陶醉在舞蹈里面,我们这些“围观”的男男女女,在她眼里已不再是即将到入学的学员,而是春天里的花和草,她就在这个美丽的花草世界里与她的舞伴翩翩起舞。

(二)

“霍华德现代交际舞学校”设在社会褔利院大楼的最顶层,地点接近市郊,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能看到远处淡蓝的群山或者火红的夕阳。其实这所学校是一个名叫“霍华德”的英国年轻人开设的,当初他是个留学生。

他毕业后没有马上回国,而是留下来继续他的现代汉语研究。为了生计,他就开设了这家舞蹈学校,主要教授现代交际舞。收费不高,但教学很严格,据说他的父母都是现代交际舞大师级的人物。学校排练大厅的墙上也有他们一家三口人的合影。父母是这个行业里的精英,儿子耳濡目染也是个跳舞的天才,据说他九岁时就夺得过当年全英交际舞大赛少年组的冠军。

霍华德在这里教学时,武英美是他第一批学员中的一个,那还是在上世纪的九零年。武英美生长在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大学文科教授,他们希望这个独生女儿毕业后也能从事教学或者文史研究工作,可是武英美偏偏喜欢绘画和舞蹈。不幸的是,在这里学习期间,她不但掌握了霍华德的全部舞蹈技艺和心得,也掌握了霍华德的心,两个人日久生情,竟发展到了同居的地步。更不幸的是,两年后霍华德回国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这所学校。武英美把它撑了起来,她的舞蹈教学据说要比霍华德好。起初武英美还在等待,两年过去了,霍华德没有回来,渐渐的连信也很少。又一个两年过去了,霍华德还没有回来,也不再有信。又一个两年过去了,学校还在那里,武英美还在那里,那三口之家的照片还在那里,可这个舞蹈世界里已不再有霍华德了,人们也不记得这里曾有过一个叫做霍华德的英国小伙子,只记得这所学校的舞蹈老师是位已过而立之年仍未成家、不苟言笑、长像甜美的年轻女子。

所有关于武英美和霍华德的故事,都是从介绍我来的那位朋友那里听说的,我是在滑冰的时候认识的她。她大约与武英美同龄,也是霍华德舞蹈学校的第一批学员。然而在我学习的那六个月当中,我也渐渐地对武英美有了一些了解。许多人也是冲着这个而来,他们说在这里能学到的不只是舞蹈技艺本身,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体验。武英美虽然知道那个霍华德不可能回来,但学校还要办下去,这也许是她活着的希望和勇气,她把全部的精力都耗在了这里。

(三)

不是每个来学习交际舞的人,武英美都会收下,在这里学舞蹈,要“看你有没有把跳舞当成事业的那种热忱和信心”。不然,她会婉拒。她说,“跳舞看似简单,其实它是有生命的,你要是不能很好地爱护它、呵护它,让它在你心里慢慢成长,那么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今天的选择。虽然这只是个人爱好或者娱乐,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人,如果把时间花在绘画或者唱歌、钓鱼上都比这强。”她不是要打消一个人对于舞蹈的热忱,而是想让一个人更好地珍惜这段学习的时光,体验舞蹈世界里的美。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有阳光的冬日午后。她说话时很认真,目光慢慢地从每一位新来的'学员眼睛里滑过,像是在询问我们准备好了没有,或者在问我们是否准备了足够的信心。我对自己不太有信心,这倒是真的,我虽然一直喜欢体育运动,但我不懂舞蹈,况且我的腰也不太好,不太灵活,乐感也不强。但她那天的目光还是吸引了我,一个为了没有结果的爱而执着于舞蹈教学的女子,该有一颗怎样的容易受伤又坚强的心呢?

我们的课程在外人看来都是初级的,甚至有人说在街上的露天舞场里都能学会。课程基本上都是现代舞(摩登舞),像华尔兹、福克斯、探戈。如果有人想学拉丁舞,比如恰恰,她也会在课间或课下教一教,但不收费,她认为摩登舞是基础。那时学校里只有她和一位助教,可是学员很多,她不想请更多的老师,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工量很大。她的收费从来是最低的,我猜想只够那里的房租和助教的工资,以至她的这种做法令别的学校很气愤。到我离开的时候她又请了两位不错的现代舞老师,一位叫李艾华,一位叫柳永波,同时也开了些拉丁舞的课,但也仅限于基础教学。

她常说,舞蹈的基本功练习,每天都要坚持。练习基本功时更要注意乐感的存在:“如果你觉得你听到了音乐,你感觉到了自己的舞步,那说明你还没有进入状态。”舞蹈进行的时候,她强调的是状态,而不是跳舞的动作本身:“如果你还没有感到筋疲力尽,那说明你还没有达到最佳状态。”她在上课的时候很少讲话,只是做动作,然后让你学着她的样子做一遍,一遍不行,两遍,不行,再三遍。当你觉得一切都信手拈来的时候,她又说:“你要想与众不同,别人做一百遍的,你至少要做一千遍。”然而当我们真的要做一千遍的时候,她又说:“没有舞蹈,我不能活,而你不是。”

(四)

这里的学员们既爱她又怕她,爱她的认真与耐心,怕她的严肃。当然她也会笑,我喜欢她的笑。有一次探戈练习课上,她认真地看着两个中年学员在练习,我们都在看,那个男伴总是有意无意地去看女伴的脸,当然是那种不经意地看。她发觉了以后叫停了他们,对那个男伴说:“请你告诉我,你是在跳古典探戈吗?还是你心中只有她,没有探戈?”没想到,本来很认真的她,说完了自己先是一笑,那浅浅的一笑,逗得大家也跟着笑开了。那男伴也感觉到自己的错误,虽然比她要大一些年纪,但对她很尊重,从那以后,他练习得更加用心。那节课后,她对我们说:“没有舞伴,跳到天上去也没有用,你的舞伴永远不会错,如果你觉得你的舞伴不行,那说明你跳得不够好。”

现代交际舞本身并不难学,难学的是如何领悟舞蹈里所蕴藏着的肢体美和运动美。她说,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生命的一呼一吸,每一个完整的节拍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想好了再起步,起步了就不要再去想,跟着感觉走,不犹豫,不后悔。有没有音乐跟随,都不会影响你跳下去,因为舞蹈本身已经刻在你的心里了。刚开始的时候是心乱脚也乱,学了一段时间后脚不乱了,但心还乱,最后才是心不乱脚也不乱,一切水到渠成,自自然然。到这时你就在舞蹈的世界里有了自己的认识了,你会突然发现舞蹈本身的美,舞蹈已经溶入了你的生命,而不是心里。

我不知道其它类似的舞蹈学校是怎么教一个人现代交际舞的。在武英美这里,每个初学者既是学员也是老师,她会告诉大家,怎么去观察一个人的舞步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等你有了体会、跃跃欲试的时候,她会把你揽在怀里,她做女伴或者男伴,一步一步走。比如“福克斯”是四拍走三步,哪一拍快,哪一拍慢,哪里转身,哪里应该大幅度跨步,这些简单的东西她都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直到你烂熟于心。她从来不让你先去听音乐然后再起步,她说,音乐响了,你就已经开始跳舞了,只是没有起步而已。她也从来不让你往下看自己的脚,她那双跳起芭蕾也显轻盈的双脚经常被学员无情地踩在笨拙的脚下,但她就像没有发生一样,她说,“滑冰是摔出来的,跳舞是踩出来的。”往往你错得离谱的时候,她却始终面带笑容。你越笨得无可救药,她越有耐心。一个学期结束了,有些学员还要再学一个学期,不是没有学好,而是在武英美这里,越学东西越多,越学越感觉自己对舞蹈的认识只不过是蜻蜓点水。

(五)

我一开始时很怕她,一是她比我年长大约五六岁,二是她的那段故事一直在潜意识里影响着我。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觉得她的双眼一直就在不远处盯着我。第一次她和我做伴练习一支慢拍的华尔兹(慢三步)时,我紧张得不行。明明与其他人做伴时我很顺手,到了与她做伴时却迈不开步子了。她停下来说:“你是怕我跳不好啊,还是怕你跳得太好了我跟不上?”我红着脸说不上所以然来,只得接着跳下去,那一曲的时间好像特别的长。我在大家半是鼓励半是奚落的掌声中回到自己的队列里,尴尬极了。她对我说,回家好好练习一下,明天第一个还找你。这一下把我“激动”了差不多一个晚上,其实心里还是害怕。她早已看出我的心思,第二天下午一上课,她没有叫大家进行往日的练习,而是给我们讲了差不多十多分钟的心态课,大概意思是说,放下所谓的自尊和所有的顾虑,永远不要怕你的舞伴会比你强,跳舞是你在给对方带来幸福和快乐,而不是相反,不管在什么场合,你永远是主角。

没想到,那天我跳得很好,甚至得到了她的赞美,说我“一夜不见,刮目相看啊。”她哪里知道其实我身上已全是汗。把她揽在怀里的时候,我仿佛觉得我就是那个无情的霍华德,眼前这位长长睫毛、皮肤光洁、头发一丝不苟的女人,竟是那个为了梦中情人吃了这么多年苦的可怜女人。没来这里之前我已听过她的故事,虽然我不是很赞同她的爱情观点,但这足已打动了我的心。

我所在的小组学员都是没有任何基础的,所以只上基础课。我们对一支曲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时候,她会换一首听起来有难度的曲子。比如在“维也纳华尔兹”(快三步)里有许多曲子是听不出节奏感的,它的反身、倾斜、摆荡等动作,即要显得平稳轻巧,又要表现出热烈奔放,这些只能看你的基本功练习得怎么样了。后来我也试着学了一些拉丁舞,比如我最喜欢的恰恰。她有时也会向一些“佼佼者”提出挑战,以便“杀其锐气”——这是我自认为的。这时往往所有学员当裁判,以掌声的多寡来判定哪一方是主角(跳得好的一方往往被认为是一对舞伴中的主角)。当然这个时候,再怎么“狂”的人,也要“败”下阵来,哪有学生比老师跳得好呢?这不仅是功夫的问题,更是心态的问题。

小组里我的进步很快,她认为我总跳些初级的东西太可惜了,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在现代舞上有成就的人。我说我能赶紧上你一半就行了。她说了一句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话:“我跳得再好也超不出霍华德。”这是我记忆里她唯一一次提到霍华德,可能她是无心的,但可想而之,霍华德在她心里占着怎样重要的位置。

是啊,她怎么能超出霍华德呢,她还爱着那个人,是那份早已逝去的爱一直在她心里支撑着她把这份辛苦的工作坚持下去。霍华德已经走了六年多了,她没有改变学校的名字,学校里的一切基本还保留着老样子,她教学的模式与课程的安排也都是霍华德当初设计的。她曾说过,她的老师——当然她没说是霍华德——直到成为全英总冠军时,每天都在练习基本功。所以“当你觉得你比别人跳得好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你还不如人的时候。”

(六)

我终于要离开这所学校了,一是我的学期已满,二是我的工作也换了。可是我有一种不愿离开的隐痛在心头,说不清楚为什么。那段时间心里总像空空的,装不进任何东西,天一亮就想去舞蹈学校。我想,就算我不上课,只远远地看着她,听见她一声一声地用双手为学员耐心地打着拍子,就已足够。可是有些事由不得我,我还是随着其他学员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小组最后买了个纪念品送给她,记得是一幅画有梅花的国画。最后的时刻,大家一一与她握手,鞠躬,之后走出训练大厅,有些学员泪眼迷矇。

从毕业到现在,我参加过的职业培训或者学习之类的社会机构不少,但没有哪一家给我的印象比武英美的舞蹈学校更深刻、更使人留恋。我总会在一个人回望那段岁月的时候看见她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那双黑黑的眸子在训练厅的一侧静静地凝望着我们,我们就像一群孩子,她像一尊充溢着母爱的黑色雕像,让人心神迷恋,不经意地偷看她,又怕乱了自己的舞步。也许她望着的不是我们,而是她心里的霍华德,或者她自己就是霍华德,我们一瞬间变成了她当年的自己。

我到南方以后,与另一位学友在网上相遇时谈到她,学友说,武老师现在老多了。似乎是说我们那一期离开以后她就突然间的变老了。在我们眼里,我们那一期应该是最让她快乐的,但我想,在她心里,无论哪一期都应该是让她快乐的。我们离开了学校,同时也带走了她的心与期待吗?我想不会这样,那个无情的霍华德才是她的心和期待,而我们对于她,只不过是那份情感上的延续与折磨。

一年以后,当地的一位学友在MSN中告诉我说,武老师在一次下楼的时候不注意摔倒了起不来,到医院才发现是骨折。这个消息使我很伤心,我想打电话给她,但终没有那个勇气,于是写了信,并寄到学校。两个月以后,我收到了她那封短短的信。如今我再次打开那封信,似乎当年的她就站在我面前,长长睫毛、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光洁的脸,挽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我隐约感觉到了她那温暖而又均匀的呼吸。

看完了信,收回思绪,我站在窗前凝望远处绚烂的朝阳。我想,没有武英美的霍华德舞蹈学校能不能继续开办下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突然发现,她的那份执着就像黑暗中微弱的烛光,指引着我们,该走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