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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与康熙的那些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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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1678年),傅山已是白发斑斑,他却得到一个消息,不日将被作为博学鸿儒征召进京。原来这小皇帝前不久颁诏天下,令三品以上官员推荐“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朕将亲试录用”。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便推荐傅山应博学宏词试。

傅山与康熙的那些事散文

傅山的内心是很抵触这些事的,满清的皇帝又不是他的皇帝,可是,天下之大哪里又能安然自在。地方官的频频造访,让他知道躲不掉了。拖了半年有余,最后阳曲知县戴梦熊亲自将他送上了车驾,为了表示尊重大儒,还亲自从县衙调了二十人来护送。

当车辙远远的被抛在身后,傅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北京,那个遥远而熟悉的地方在等着他。上一次的北京之行,造就了他的声名。为了恩师袁继贤,他可以召集学子、步行赴京;面对阉党,他可以不惧迫害、击鼓鸣冤。那是他的大明,大汉人的天下,纵有冤情,也可以洗脱;纵有委屈,也可以平复。那一年,他只有27岁,意气风发,壮志兼济天下。

可是如今,他已经年过古稀,经历过四处颠簸,也经历过了山林隐没。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你逃过了一个,还有另一个等着你。命运之神张开了网,等你跳进去,用力挣扎,她却渐渐露出赏玩的微笑。

傅山觉得眼前的路既是通向帝都,也是通向最后的时刻,而他也已经为这个时刻准备了很多年。一开始他抗拒死亡,觉得她面目狰狞,蛮横无情,总是不打招呼就带走了许多人。所以甲申国变之后,很多人选择了殉国,而他没有。他始终劝慰自己,活着,虽然艰难,却可以做更多事情。

天色慢慢暗下来,一天的跋涉让他渐渐理清了思绪。这些年他去江南看过,扬州、嘉定,那些曾经在炮声隆隆下战斗过、对清廷充满了仇恨的人们去哪了?触目所及,老百姓们又开始种粮纳税、养蚕缫丝。时间,改变的不仅是城镇,更是人心。他在灯下轻抚包袱里那件朱红色的道袍,三十几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那一年,他披发入山,拜寿阳五峰山道士郭静中为师,人称“朱衣道人”,又有别号“石道人”。朱衣者,朱姓之衣;石道者,如石之坚。此番心意,又有几人知?

昏黄的灯下,驿站的粗劣纸笔并没有让他失了兴致,本真的豪情充溢而出,他挥笔写下:“四海重然诺,吾尝闻白眉。秦城游侠客,相得半酣时。”孟浩然的诗让他忆起年轻时候的种种。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这一抹回忆却充满了青春的热血,刀光剑影里的江湖慢慢远去,他仔细端详自己的字。欹正相间,古拙雄健,其间笔意相连不断、纵逸奇宕。呵,真是一笔好字,难怪小皇帝也要召了自己去帝都。

傅山对自己的书法向来不以为意,经了这么多年的刻意雕琢,虽然有了些许意趣,但比起天然古朴的那种风韵,还真是天上地下。年少时,临摹赵孟頫,以为这就是书法的致臻妙境了。松雪能做到精究各体、又六书俱佳,他温润闲雅,似接右军之正脉。若论其才艺,则风流文采,冠绝当时。真是遥想其风姿,都让人膜拜啊。

盛世之下,对人似乎宽容很多。当“国破山河在”的命运加诸自己身上,一切都不一样了,松雪的字也看着面目可憎起来。

傅山曾对人直言:“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

然而几十年过去,他重新审视这个书法上的启蒙老师,他的观点又开始转圜了。

“秉烛起长叹,其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

难道是大明亡的久了,那种痛不再切肤,自己也开始慢慢变了?

出了太行山,离京城愈发的近了。傅山随身携带的是一本《南华经》,时时在目。有旅人搭讪,他自陈:“老夫学老庄者也。”旅人拱手,道一句高妙,便不再言语。如今这官道上多半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偶尔也有往来东西的客商。鞑子入关久了,也开始王道教化,汉人们只要脑袋没掉,剃了发的老头子们虽然不好意思仕进,但还是吆喝着后生们进京赶考。听说黄宗羲不仅将儿子黄百家送进京了,一并连高徒万斯同也送进了史馆,还有陈贞慧的儿子陈维崧也已经到了京师,甚至是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也早早在康熙九年就中了科举,授了翰林院编修。当年,陈贞慧的文章以婉丽闲雅著称,原本是复社公子、风流蕴籍。一朝国亡,便埋身土室,不入城市者十馀年。遗民故老时时向阳羡山中一问生死,流连痛饮,闻者悲之。谁知,世道变了,自己这把老骨头就看着多余和不合时宜起来。

一路行来,天气开始慢慢转暖,考试在三月里,到房山时,已经二月中旬了。傅山前思后想,这前脚进了紫禁城,后脚就得被千夫所指。不能够啊,当晚他就发起热来。驿站的小卒去打了热水来,儿子傅眉也跑出去请了大夫。等到夜半,大夫才过来,请了脉便给众人说是风寒,不能再往前走了。众人应了,就开始向上报告。在层层传递之后,终于上达天听。上头倒也尊重宿儒,让老先生挪去兴隆寺休息。说考试尚在下月,先调养好身体为要。

消息传来,傅山舒出一口长气,那就先去兴隆寺盘旋些日子。傅眉凑趣道:“兴隆寺还是大明时就修的呢,听说现今里面还有成化年间铸的罄、万历年间铸的钟。”

“哦……”轻轻的一声回答,他心里跑过的却是曾经的山河故园,扑面而来又一一碎裂了。

待傅山能起身时,便带了家小和随从,挪去兴隆寺休养了。

二月里,早晚还是寒凉,有风吹过时,就更加瑟瑟起来。康熙找了徐乾学来殿前叙话,对于这个汉人,他甚是喜爱。他曾对内侍说:徐乾学有学问,又进退有度。在旁边的容若听见了,上前道:“徐先生是我的老师,家父对其甚是欣赏。万先生也赞他生性爱书,而胸中已贮万卷。”康熙点点头,从此就将这个汉人放进了心里。

如今,已经好几年的时光了,徐乾学在书局里做事甚是妥当,康熙也甚满意于才子来附的这种体面。今日,叫他进来说话,也好对三月的考试有个底。

徐乾学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对这个新朝廷也充满了信心。他常说,只要百姓安居乐业,读书人可以建功立业,谁坐龙椅不是坐呢?这一次的博学宏词科,他可是兴奋莫名。宿儒名士都能来朝的话,可真的是天下归心。

“徐学士,你可听说傅山这次也来了呢。”

“恭喜皇上,这傅山可是个有名的节义之士,他能来朝,喻示着我们大清国运昌隆啊。”

康熙听见这话,微微颔首。用指节在案上轻轻敲击两下,才沉吟道:“听说这个傅山有着一袭朱红的道袍?青主着红袍,是何意思?”

徐乾学闻言立即跪下,叩了个头才说道“皇上是聪明仁智、雄略之主,傅山本是方外之人,如今他踏入红尘来北京朝觐,这道袍怕是已经不会再穿了。”

康熙走下御案,双手虚扶一下,“如此,甚好。”

徐乾学起来谢恩,对考试的安排又详细叙说了一番,康熙甚是满意,就让他跪安了。

第二天徐乾学告了假,特地出了趟城,车子颠簸的.时候,他就在心中暗叹,“这老西儿好生麻烦,要真是因为一个道袍惹了事,我也脱不了干系去。”

三月在燕子的呢喃中,说来就来了。桃花灼灼,傅山抚着寺里的钟罄,心里敲打着鼓点一般的节奏,门外的便道已经垫了黄土,怕是要有显贵来访了。

来京这些日子,不少人都慕名前来拜访,托病也阻挡不了士子们的热情。那些真正的朋友,倒是疏远了,曾经共生死的朋友啊,都在他的生命中越行越远。

该来的,就来吧,傅山坚信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是,他的心却开始无来由的不安,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庄烈帝披发覆面的惨样。还有他呢喃着说出的遗诏,也一字不落的清晰入耳。“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朕薄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

傅山没有泪,却觉得脸庞湿湿的,大约是夜间的露水吧,我这样老了,不该如此伤感。他决定开始绝食。

七日之后,康熙竟亲自来了。

待通传的太监到了寺里,傅山开始惶恐,没想到鞑子的皇帝竟然真摆出这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我若是不与之周旋一二,倒显得我无礼了。

无奈何,傅山换了洁净的衣衫,将雪白的胡子也用篦子通了通,让孙儿找出儒冠,戴将起来。

康熙施施然在三月的桃花里走进来,兴隆寺被整饬一新,道路都垫了黄土,殿柱也围了金黄的幔带。傅山看着那个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不算高,但笔挺着身姿,白净的面皮上有几粒麻点,恍惚就是一个贵族公子的模样。

傅山在心里寻思:“这就是那个能文能武,就要平定三藩的康熙皇帝?”

康熙走进来,气度华贵又不显得咄咄逼人,做出一副亲和的模样。

太监领路,将康熙引入兴隆寺方丈会客的禅室。上首坐了,方开口道:“听魏尚书说,你来京之后一直病着,朕今日特地来瞧瞧你。”

知事僧这时奉上清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傅山拱了拱手,“承蒙记挂,只是老朽身体衰微,不能前去大考、为朝增光了。”

康熙摆了摆手,“无妨,已经来了京师,就是诚意所在,天下人都知道先生知识广博、志气超迈,一手草书更是夺造化之功。”

傅山听康熙的口气竟如此温文有礼,甚至很有些诚意呢。

康熙喝了口茶,继续道:“先生若能就馆,顶戴花翎加身,让天下士子知道我朝尊儒重道,读书人是如何荣耀,也是一桩美谈啊。”

傅山忙不迭的摇了摇头,抬眼凝望着皇帝:“我本乡野村夫,粗陋无知,只是会写两笔字罢了,说什么王权富贵,如今旅中偃蹇,老朽还不知埋骨何处呢?”

康熙轻笑了一下,又沉下眉毛道:“听说先生,有一手好医术,尤善女科。若是早几年能请先生进宫,朕的皇后也不会那么早就撒手人寰,如今天上地下,再不得相见,朕心中时常为此伤痛。”

傅山的心被击中了一般,亡妻静君的音容笑貌就忽然浮现在这个禅房里,仿佛几十年的时光都不曾过去,她还是那样端丽可人,而自己已经是残年衰体,心中大痛起来。

康熙见傅山不作声,就知道他也伤怀起来。沉吟片刻,还是问道:“如今世道太平,百姓安乐,先生还存着那件朱衣道袍吗?”

傅山走到门边,轻轻吩咐了一声,不一会一个小和尚拿了一个装满烧红碳的铜盆进来,后面是小孙子用木盘捧了那件朱衣道袍跟着。

“道袍在这里,皇上请看。”

傅山抖了抖那件朱衣,径直就扔进了铜盆,火苗扑上来,一下两下,就着了起来。

“好,好。”康熙说着就迈步出去了。

康熙十八年(1679年)春三月,这一次会面就这样过去了。

很多朝臣上本奏请治傅山不去考试,不去谢恩,甚至不肯跪拜的罪,康熙听了,只是笑笑,朗声道:“傅山老先生是名士,且高卧加餐吧。”还特地加封了内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如此以来,学子们更加感念皇帝大人礼贤下士的风范,说直追唐太宗,定是要成一代明君的。

傅山在回程听到这些话,笑了笑,特意写了一个条幅,说要送给皇上。

地方官员诚惶诚恐,代递上去。

康熙打开来一看,是两句诗:

“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

刑部尚书魏象枢在边上赞道,“傅山这字真是好啊,看似拙丑,却率真醇厚,有天然之趣。”

康熙笑了笑,“爱卿们,傅山这诗怎么解呢?”

明珠出列道:“不过是村野山夫的狂语,皇上何必当真呢?”

“徐乾学,你来说。”

徐乾学一边心中暗咒道,这个老西儿,走了走了还要搞麻烦。一边赶紧跪下,膝行几步上前来,“皇上圣明,傅山的意思怕是说崇祯皇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清才是天命所归啊。”一边的臣子们都在窃窃私语,颇有些点头称是的,也有些沉默不语的,还有的轻轻摇摇着脑袋、叹息不已。

皇帝得了这个回答,面子上很是好看,把字画顺手交给章案的太监,说好好收起来吧。

康熙走下御座,对着下面一众官员,扫视一番,方开口道:“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今得天下英才五十人,皆授以官职入史馆修撰(注:朱彝尊、汪琬、潘耒、毛奇龄、黄百家、陈维崧均在此列)。此,实为天下之幸,汝等要勤勉政事,一心为国,不可辜负这太平盛世。”

“臣等遵命。”

紧接着是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五年后(1684年),傅山在山西的家里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