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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温暖的人将要远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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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瘦小。整日蜷在一把吱呀作响的老藤椅里,孩子般地楚楚可怜。

那个温暖的人将要远行散文

几只小灰雀,细脚伶仃的,敛着翅子,低踞在她房间的窗格上。这雀子,身一子小,眸子却露珠一样晶莹,忽闪忽闪的,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她是懒得理它们了。天色将晚,她微微眯缝着眼,把脸孔对着门外的场院。

院子里,两畦丝瓜架萎谢了。草,成片成片地枯黄,几只刚满月的小狗崽在上面打滚。瓜叶菊,里三层外三层地开着,明亮,闹腾。温婉的紫色,秀气,水灵,风吹过来,真香。

我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赶去看她。姨打来电话,说她病了,人软得像稻草,站不起来,只能躺,或坐。两只手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我们的名字。一路上,我静静地想她。常张高速路段是公认的景色优美。从后视镜望过去,绵长的路宽阔,干净,女人般地通透和丰满。青翠的山峦,摇曳的芦苇,零星散落的野花。千般婀娜,万般旖旎。

这么舒坦的路,她一辈子没走过。她是小个子,走路斯文。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记忆里从没见过她粗门大嗓。她优娴,虽然她走过的路都是泥淖和崎岖。疼她的人,扳着指头可数。她疼我们,掏心剖肺,丝丝缕缕的轻怜密爱,数不清。

想起她,我的情绪就很复杂。五味杂陈。压在我心头的,横竖都是那间狭小的屋子。听姨和舅说,从三年前的某天开始,她便死活不肯与他们同住了。那年她81岁。她一个人搬到舅家的老屋,说是怕死,几十年的心脏一病了,阎王一爷眼一眨就会收了去,怕后人搞手脚不赢。落气落在自家老屋里,心里才踏实。

她知道我心里难过。我怎能不难过呢,她把自己囿于不足十平米的一间房,大部分的光阴都是枯坐。她避开喧闹,不给我们更多的理由。一个颜色泛白的铜脸盆,一张挂四方蚊帐的绷子床,两口杉木箱子,每个物件都平淡无奇。整个屋子空寂,清冷,她是唯一的活物。

屋后有几棵树。樟树,梧桐,双荚槐,花椒树,都是她年轻时栽下的。枝繁叶茂,花香绰绰。她最喜欢的,还是长着锯齿形小叶子的花椒树。死鬼没走时,常到屋前的河里网鱼。他撑着小划子,嘴里咕嘎咕嘎逗着鸬鹚,慢慢悠悠地在水上漂,百事不想。鱼拎回来,在案板上活蹦乱跳。他操刀刮鳞片,她在旁边打下手。青鱼,白白胖胖的,用菜油煎,放葱姜之外,扯几串自家的花椒,文火噗哧哧炖着,香。真是香。

算起来,跟死鬼拌嘴就像是昨天早晨的事。他病了,好好的一个人,一臀一部突然长了一个疖子。一连烧了数日,人脱了形,可怜巴巴地拿眼追着她,要吃酸辣椒。她剁的酸辣椒,辣味深,绵,开胃。她不允。她到后厢房舀猪油,猪油放在瓷坛里,瓷是青花瓷,青釉面上滚着一圈一圈的细花,眼熟得很。她抿着嘴,想了一小瞬,是他身上的一毛一衣,她刚嫁过来时织的,用竹针随便挑几个花样,死鬼说像,像什么,像爬山虎的叶子。都说恩爱夫妻不长久。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招呼都不打。她刚抱起青花瓷,一只脚还没跨过门槛,他就断气了。一坛圆一润润的猪油,刚启封,"嘣"地一声跌得粉碎。一辈子,她都记得那碎声。

在河街,他是众口一词的好中医,家里开着两间中药铺,殷实,风光。她最服的,是他的好心肠。他对病人一体贴,慈悲,温声细语,药到病除。那年月,黑绒礼帽,靛蓝长衫,白土布对襟褂子,再加上青口布鞋,配他,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多少次想问她,这吃苦受累的几十年,老母鸡似地护着五个孩子,然后是一大串孩子的孩子,滴水穿石般熬过一个个漫漫长夜,那种挣扎,该有多难。终是无法开口。她一贯柔和的面容,让我噤声。

其实,她八十四了,脸上并不沟壑纵横,仅在眉梢下有几粒红褐色的'老年斑。她对谁都不记隔夜仇,是个利利落落的爽一快人。

我看到她时,她正靠在藤椅上打盹。飘零的白发,微驼的背,青筋交错血脉清凉的手。她是真的老了。姨和舅守着,小声絮叨什么事。她捶着椅背生硬地打断,一只手使劲拽姨,嘤嘤地问:莲,我今年八十几了?要不就一叠声盘问舅:一毛一头,肚子饿不饿啊?你歇歇,我去杀只鸡,给你熬汤喝。过一会儿,她又无声无息地眯着了。

记得曾经问过她,都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为何你的瞌睡越眯越多呢。她叹息,人老了,眼花了,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模模糊糊地瞅到一一团一团一的白影子。闭上眼,却能看到以前的事,活灵活现。我抚一摸一着她的手,一阵心疼。她怎么说老就老了呢。那深陷的眼眶,被一层层褶皱包围着,萎一缩得像枞树皮。曾经温润如玉的眼睛,枯涩,凝滞,眼珠子越缩越小,比绿豆大不了多少。我和表妹们穿得多漂亮,她都辨识不清,说不出个好了。

陽光从窗棂照进来,细弱的光,在杉木箱上滑来滑去。两只木箱软塌塌地比肩而立,猪血红的颜色早已淡褪。单薄的箱面上,吃力地竖着一面铜镜,那是她的陪嫁。好多年前,小轩窗,正梳妆,夜来幽梦忽还乡。那是她的往事,美如蝶,轻如烟,不值一提了。

姨从外面找来几捆干稻草,密密铺在棉絮下,她睡的床中间有一个凹进去的窝,姨想用稻草填平,或者换席梦思,她死活不依。说是离不得那个窝了,蜷在里面睡得好舒服,像娃儿的摇篮

说起我们小时候的顽皮,她仰着头咯咯地笑,脸上一派天真。她真孤单呵。我们大大小小十几个生命,她一手抱大,如此血脉相亲,可谁都赶不走她内心的孤单——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的孤单。八月天,桂花树满院飘香。她仍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衣外面套着松一软的一毛一线马甲。我记得,她不爱穿艳色,衣裳颜色素来端正。这件马甲,伴她多年,墨黑的颜色。我无法准确说出它的颜色,黑到极致,没有颜色,只有长长岁月的霭霭风霜。

死不是个伤心事。她说,都是命。命中注定该走了,就要快快活活地走。命里只有八两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我说,好人有好报,菩萨保佑你,到时不受折磨,一觉睡过去。

她不答应。说,我不怕。我情愿受四五天折磨,等着我的亲人。等他们天南海北地赶回来,和我见上一面。这最后一面,我一定要见啊。

她是我的外婆。她在寂然老去。

我多么想永远留住她。留住她。

我竟如此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