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窖藏的记忆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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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关于长征的电影,觉得特别过瘾;偷喝父亲封存在瓦缸里的玉米酒,觉得特别醇厚。现在想来,电影无外乎是对记忆中峥嵘岁月的艺术再现,它稀释了汗水和鲜血,留存的是风干的故事与精神。玉米酒封存久了,辣性挥发殆尽,喝进嘴里的全是清冽甘甜。如此说来,十几年前我的打工生涯简直就是一部电影,一缸封存的玉米酒,一旦播放启封,便精彩纷呈,满室香醉。

窖藏的记忆的散文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抛弃了空虚和焦急地等待,随同胞大哥走进了盘古的大峡谷。它极像家乡的扁洞河。夹岸巉岩耸峙,带状的天光照着溪水向纵深流去,一条规划中的矿路也将与带状的天光溪水同行,直达更深处的矿区。

那年月,对于修路来说,放炮是及其稀松平常的事。千百次的炮声和飞石似乎都从记忆中杳去,又共同皴染出在记忆中窖藏了十几年的炮声与飞石。那是怎样的炮声啊,它穿越十几年的岁月,依然震耳欲聋;那又是怎样的飞石啊,铺天盖地,仿佛是世界的末日来临。中午时分,骄阳从山隙间攒射下来,仿佛要把已安装好的导火线点燃。炮区的民工全部撤离,山雀们也都警觉地飞走了,上下的哨卡拦住了过往的行人,大哥挥动了点炮的小红旗,导火线吱吱地冒出了青烟,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艳丽妖娆。黑森森的炮口一律对着河对岸的岩壁。我们远远地躲在炮口的侧翼,又不时地探出脑袋偷窥那袅袅升空的青烟,以此来推断导火线燃烧的进度。峡谷里一丝风也没有。我们紧张极了,攥紧的手心里汗水欲滴。我们期待着炮声飞石,又似乎害怕炮声飞石。第一声炮响如期而至,溶解了我们的紧张。无数的土块山石激射而出,在半空中烟花般散开,陨石雨般地直砸下来,在溪水里冲起白亮亮的水柱,在岩壁和河中的乱石上激起点点火星。我们脸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觉得手上的老茧和血泡简直就是勋章。

突然,我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举起的勋章般的老茧和血泡僵在了半空。我们紧张得几乎窒息,眼眶欲裂。我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死命地揉,再看,恐怖的景象依然:就在我们炮口覆盖的河床巨石上,赫然站着一个人!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在空中乱挥,双脚蹦跳,嘴巴夸张地急速张合。我们脸上乌云笼罩,大脑的血液潮水般退去,一片空白,只有绝望的“完了”的呐喊声在心中回荡。仿佛梦醒一样,大哥冲了出去,却被大伙死命地拽回来。我们向着河床乱喊,做着不同的手势。就在这时,让峡谷和心灵震颤欲裂的第二炮响起,碎石土块像一个巨大的网罩下来。我们都闭上了眼睛,想象着河床上的血浆和尸骸。可是我们不愿这样长久地闭着眼睛,因为现实是闭不掉的。就在我们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河床上的景象就磁铁一般吸住了我们:那个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在脸上抹着水渍,双脚在巨石上蹦来跳去,嘴巴凝固般地合着。他竟然一点也没有伤着!我们激动得满眼噙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地向他挥手,内心里千百次地为他祈祷。紧接其后的炮声我们似乎没有听见,铺天盖地的飞石也似乎没有看见。我们只看见一个人在碎石土块的暴雨中闪转腾挪,每一次都是恰到好处,每一次闪转之后,原地就有一块碎石土块砸落。

炮声停了,呼喊声停了。我们和着最后一阵土石暴雨起步,直扑向河床,扑向那个依然在闪转腾挪的人。溅起的水珠湿了我们的`衣衫,石头相击飞起的碎末扑撒在我们的脸上。我们享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快意。我们紧紧地围在他的周围,用眼睛探测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们轻拂去他头发上、眉毛上和衣服上的粉尘和硝烟。然后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转身,握拳,屈膝,抖臂,仰望如带的天空狂喊。喊着喊着,我们都哭了。就这么哭着,任泪水横飞。我们合力把他抬上了公路,又向上抛起来,仿佛在庆贺一位功臣的凯旋。那儿正是刚才炮火炸开的路段,新鲜的山石土块横陈,泥土的清香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火药味,直让人想打几个喷嚏。

下午下了一场透雨,缓解了十几天来的酷热。我们全队休假,却又为晚餐忙碌着。夕阳将要落山的时候,那个在我们的土石暴雨中奇迹般幸存下来的人带着他的浙江老乡来到了我们的工棚。凳子不够,就搬一块石头;茶杯不够,饭碗有的是。鱼是下午冒雨在河里炸的,酒是从老家带来的玉米酒,饭碗权作酒杯。两个民工队死命地敬酒,最后,我们都把酒杯举向在飞石中永生的人,直喝得泪如酒涌。这一场酒,是我至今见过的最盛大的酒宴。

在盘古修路的日子里,我的皮晒黑了,撕掉一层蝉翼般的蜕皮再撕掉一层。我喝了太多的山泉水,冰凉甘冽,从嗓子口一路凉下去,肚皮鼓胀如蛙,嘴里却干得冒烟。我流过太多的汗水,衣服湿透了,被太阳烤干,一天下来,一件蓝色汗衫就变成了花色的。我睡过最简陋的床,几块山石一横,上面架几块木板;有时干脆就以石板为床,木棍为枕。我吃过最粗淡的饭食,萝卜白菜当肉吃,若能吃上一筷子豆腐,那简直就是无上的佳肴了。我见过太多的流血,手上的血泡破了,锋利如刀的山石割了手脚,随时滚落的山石砸在了腿上。甚至,我还见过不少的伤残的现场:有的眼睛被飞石击中,瞎了;有时,巨大的山石突然滑坡,把躲闪不及的民工压在下面,残了。最惨的要算那一次炮击事故了。放炮的时间,数炮破空而起,一炮却哑了,司炮民工近去查看,刚到炮口,随着震天裂地的巨响,我们眼看着飞石将民工举托到半空,又夹在碎石雨中砸向河床的巨石,血水染红了巨石,也染红了溪水。

见到这种情景,有的民工卷起铺盖走人了。我没走,一直坚守到暑假的最后。临走的时候,我卷起简单的行李,卷起骄阳的辣性、飞石的刀性、火药与血水的刺鼻性,更卷起我独特的暑假生活、民工们的酸甜苦辣和在自然与人生双层峡谷中求生存的韧性。

后来,读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平凡的世界》,我都受到强烈的震撼,感同身受,泪水肆流。现在回想起那一段日子,所有的辣性似乎都稀释淡化了,只留下风干的故事和坚挺的精神,像一部叙旧的电影,像一杯窖藏多年的佳酿。然而,我却觉得它更像一部书。我将终生咀嚼品读,乐此不疲。